「不需要骗过全数,假定今天我们面前有一千人,两百人因为花言巧语而相信太阳会从西边升起,另两百人全然不信;馀下的则半信半疑,心存观望,你猜结果会怎么著?绝非一对一的拉锯,因为太多人惧于表达立场,连自己的心意都游移不定,一但鼓吹的有心人稍加积极,即使以往再怎么确信旭日东升,还是会跟著群众举旗加入西升阵营,这就是可笑的人性。」
眉间闪过一丝阴霾,稣亚不像是在论理,倒像在述说某种亲身经验。
玉藻前哑口无言,习惯性抱紧怀中唯一的凭依,「那我们……该如何是好?」不知不觉间,他将主词改作「我们」,对这陌生人的依赖与时俱增。
稣亚邪魅地轻舔姆指指甲,挑高长眉不发一语,好半晌才缓缓答话:
「我跟皇语不熟,不过这些日子在东土旅行,听过一句颇为智能的话,叫什么『擒贼先……』」
「『擒贼先擒王』……你说得对。」
难为妖狐分辨得出此等支离破碎的皇语,凝视远方再次颔首:
「但我们也得先寻出『王』在何处。」
「你说今晚的夜行,人人皆举火为信?」
稣亚询问,不等玉藻前点头便迳自接续:
「依照常理判断,既然是王,必定有人相随,而且人数不菲。依著制高点的优势,凭我对火焰的敏感,找出红光的聚集处并非不可能……」
纤长过人的手指向前一递,稣亚眯著眼扫射天照城一圈:
「趁这场大雨扑灭罪火前,我们得以人为寻出火把的朝圣点,阻止这场逆天的灾难。」
妖狐沉默半晌,看得出来他在做最后挣扎。其实口头反驳,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的实力,以往他总是逃入安逸的阴阳寮,以忠仆外壳掩示脆弱的交际能力,说好听是与世无争,他的双臂充其量也只够为小主人拾起掉落池底的绣球,一旦野火撩原,他连拍掉火烧屁股的能力也没有。
「我明白了,族人,我和你合作,先将夜行的紊乱归于宁静……」
然而他明白,就算逃了一辈子,一个男人终究有必需回头正视梦靥的一次。不计代价,无论成败,赌得是腔子里的那口气,与怀里的那枚希望:
「或许,我们可以分头……糟,族人,看你后面!」
才下定决心行动,进一步的商讨却被迫打断,妖狐的眼蓦地睁大。火光在身后炸开,宛如节庆时所用的烟火,玉藻前本能性地抱著付丧向左一闪,恰好躲过急剧而来的星芒:
「小心!」
再次高声警告稣亚祝融即来的危机,却意外地发现高傲的族人竟一动也不动,任由红焰在身后爆裂,红色火珠撒落他赤裸的上身,稣亚却如沐浴清泉,连回头的意愿也无,只是冷漠地仰首:
「是你那群无法无天的伙伴?」
「不知道,我想该是……反正你快躲开!」
来不及把话说完,只因危机再次以步步近逼的方式威胁一方寸土,这回玉藻前看得清楚了些。流星明亮如阳光,在稣亚周身殒落,逼得最近的一枚嚣张从地上揭杆起义,张牙舞爪反噬稣亚一向爱若性命的面容。
要是击得实了,这辈子恐怕人妖得靠面具过活。
「该死,凭依荼吉尼神,俯请听允……」
虽然恼怒族人的不识实务,玉藻前多少还有点同胞爱。空下单手捏起印诀,想要以迟来的术法尽其所能减少伤害,那知咒文到半路却强制咽回,稣亚的行为再一次让妖狐哑口无言。
稣亚抬手,不动,再垂手,麦色与白焰交融,消逝无踪。
若非这次莫名的邂逅,他恐怕再如何也不能相信,那看似可以烧尽一面城墙的炽热,竟如此轻易被随意举起的手臂挡回。焰缠入稣亚身上墨黑色的刻纹,亲昵地像宠物遇见主人,甚至不必动口气吹熄,顺服的火苗在短短两秒内人间蒸发,连点渣滓都不剩下。
「这是……?」
玉藻前瞪大眼睛,因为稣亚不止挡下火焰,甚至往下一跳,迳往燃烧漫延的屋檐步去。
火海为之开展,退避两旁,任由他踞傲的身影自中心穿过,颇有远古某位神眷者斩红海救族人的气势。大火在他身畔像儿戏,只是小丑临时起意的馀兴节目,如果火苗可化为人形,此时必是卑恭屈膝地匍匐他跟前:
「莫非是……『Nature Power』?你是火象的……」
看著稣亚洁癖似地拍去身上的灰烬,玉藻前推翻了最后一丝将稣亚视为常人的妄念,他实在反应过慢,不如剑傲当机立断,打头就把人妖以非人哉观之。
「嗯?本来就是,你看不出来?」
引起骚动的当事人却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带过妖狐的问题。两团火焰透过夜色映入稣亚琥珀色瞳中,将之染为艳红:
「这不是重点……这家伙是谁?」
「那该是……「魃」。」
从震惊中稍稍回醒,妖狐不自觉地脱口:
「是镰鼬那一帮的小妖。在古老的上皇朝,也被人称为『旱魃』,是导致乾旱与饥饿的罪魁祸首,他能操控日头的炽热,蒸乾山湖沼泽,让大地乾裂,树木枯尽,让人民膝触著地,为焦黄的五谷而悲泣。」
玉藻前看著那兴奋的背影,脸色凝重:
「还好……他如今不过是未成熟的小妖,否则一夜功夫,恐怕天照城今后得靠草根树皮维生。」
随著玉藻前的备注,一个灰色的身影闯进两人视线,因为距离还远,依稀只见一道随兴的长尾,缀满红色的星花,一只死白的单眼在火屏下揭幕。兴致高昂地瞪著人妖傲然挺立的身躯,与稣亚的瞳相撞出雷霆。
只听街道上尖叫声四起,红焰中满是晃动的人影,盈满热度的白光效力惊人,一枚就是一幢民房惨遭付之一炬,整条推古街被红色的恶魔强制唤醒,迎接他们的不是新年将至的美梦,而是热油沸腾的地狱光景。
「旱魃……是吗?」
玉藻前的心头某地一颤,不知是否错觉,灵力敏锐的他感应到一枚跳动的火苗,就在族人心口。虽然非救苦救难的观音,稣亚对工作上的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却无法放任无辜的孩子掉落井底,半兽人不似人类将所有非我族类视为低等,那不是自欺欺人的慈善,而是对同为自然生命的一份崇敬:
「得先抓住那家伙,阻止他继续破坏街道才行……」
长尾妖怪的速度显然不快,恰巧是稣亚贫乏体术能够尾随的程度,看来它阻挡常人的方式便是那道绵长的尾巴,炽白色随著长尾的扫街将夜晚照成白昼。稣亚对高热无所畏惧,然而瞬间的强光就是他也承受不住,好几次猎物唾手可得,却因不合时宜的眨眼而纵虎归山。
「同时以光和热来对付人,的确是个万无一失的能力,即使抵受得了热度的侵袭,兽人的眼睛多半对光敏感……」
稣亚缓下脚步喘气,受伤的身体这般奔波,对法师来讲确实太吃力,他索性就地缓缓伸直身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