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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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乾爹!」
泉殿前长廊点起成排火盆,松明在盆子里劈哩啪啦作响,纸门上镂花随火光跳荡。卫佐已尽被岩流屏退,泉殿四周静悄悄空无一人,长廊末端渐行渐远的背影便更显孤寂。
霜霜三步迸两步追上去,扯著嗓子又唤了他一声,对方这回竟当真停了下来,少女正自一喜,却见剑傲倚著转角木墙,缓缓滑坐下来。
「乾爹……!」
果然有些不对劲。本想像往常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扑上去,剑傲的持续沉默却让她迟疑,半途不自觉改成缓进策略,纤掌举高,俯视他瘫坐的身影,试探著搭向他肩头:
「乾爹……你还好罢?」
「别过来。」警告声遽然掷下,剑傲的头脸依旧埋在双膝间,背脊随话声起伏。
「可是乾爹……」
「我说别过来!我现在……很危险。」
铿锵一声,角落墙粉崩落,剑傲用力扯出怀中佩剑便往外扔,金属撞击硬物,若叶宅邸报修又添一处。霜霜噤若寒蝉,不自觉又踏前一步,藕臂突地一颤,竟似被利刃划过,吓得她连忙缩了手,这才明白剑傲危险的涵意,现在他整个人直像出鞘的剑,只消摆在那里就能伤人。
「乾爹,你最近……好奇怪……」试图寻找恰当的开场白,又怕自己口没遮拦说错了话,霜霜语气十分游移:「我很担心你……」
蜷缩的身影始终沉默,霜霜几乎要以为他睡著了。正想重新慰问一次,从唇角迸出轻笑,短促而尖锐,剑傲不合时宜的笑总是让她害怕,还是没抬头看她,剑傲抱著手闷声道:
「喔?我最近怎样?过去又怎样?你知道的倒清楚。」
霜霜浑身一凉,接不住这突如其来的冷招,这月馀相处下来,稣亚常谑称剑傲是「没脾气的死老头」,无聊时便千方百计捉弄他、奴役他,然而剑傲除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抱怨命苦外,连火花也擦不起半点。更别提霜霜,除了云渡山那次初遇,剑傲从未对她说过半句重话,少女一时手足无措:
「我……我只是关心你,乾爹,我喜欢你,也喜欢稣亚姊,就和喜欢师兄爸爸他们一样;以往若是那个师兄心情不好,我都会替他们说笑话解闷儿……」
松明的火光跳动一下,剑傲映在墙上影子也跳动一下,霜霜语调一柔:
「我最近常在想,如果那日不是乾爹救了我,或许我们永远也碰不著,爸爸常说,上皇人说的『缘份』最是奇妙;所以乾爹,既然缘份把大家牵在一起,我只希望所有人都能快乐,如果我能帮你……」
「凌姑娘快别这样说,折煞在下了,」
遽然打断霜霜的柔语,无视她的不知所措,被那江湖谦辞震得一颤,她已好久没领教如此生分的称谓。剑傲语调亦如大河结霜,越近核心越冷:
「姑娘说的没错,当初你会和在下一起走,并非你选择如此,而是别无选择;家破人亡,父亲下落不明,敌人虎视耽耽,若非一把可靠的剑给你依恃,只怕未寻著亲人便人头落地。或许这当真是缘份罢,因为肯自投罗网、惹祸上身的大笨蛋,眼前就只有这一个……」
「不是这样的!我只是……」
「『我只是喜欢你们才和你们在一起』?凌姑娘,这是藉口。那么在下请问你,假若当初你在树下救了我后,风云会平安无事,你的『语哥哥』开开心心搂著你回家,你还会说『我要跟这人一道』?恐怕没叫凌语一刀劈了我便万幸;即便今天你勉为其难与在下同行,有一天姑娘终究寻著了父亲,难道不会笑著飞奔他怀抱?」
「不,我没有……」
「莫非你要跟在下说,即使找著凌风云,你也不会离开我们?」
「不,我还是……」
「这就是了,凌姑娘,我不在乎被人利用,只要在下知道自己正被利用。但既然事实如此,就少拿『喜欢』、『朋友』、『感情』来麻醉自己,欺骗旁人……这种伪善的话,在下敬谢不敏。」
「咻」地一声,却无预料中血肉交击的清响,剑傲连看也没看,只靠手背便挡下霜霜愤怒的一掌。少女怪力仍旧不容小觑,双方僵持半空,剑傲淡淡苦笑,语气依旧冷漠:
「你也犯不著打我,就算要打,一路下来我也给你和稣亚打够了,只在打之前在下斗胆告诉你,人有悲欢离合,没有感情是久长的,在那之前请姑娘认清自己,既不想从一而终,就别妄想别人掏心掏肺;伪善的话几十句、几百句说来容易,背后相应的代价却往往被一笑置之。姑娘是明白人,该不难体会个中涵意。」
沉默良久,霜霜深深吸了口气,彷佛勒令自己镇定。「不明白,我就是不明白……」先是安静的叨念,蓦地声音拔高,剑傲应变不及,忘记凡人类都有两手,少女蓄势待发的一掌威力惊人,「啪」地一声,左颊立刻通红:
「我就是不明白!我不明白为何你们这些人,总是把人心想得这样复杂!复杂也就罢了,把人想得那么坏,那么龌龊,一点馀地也不留!我更不明白,为何你们总是用自己想法忖度别人,污蔑别人,把旁人想得和你一个样!」
剑傲同时也忘了,人类还有两只脚,此时一起加入围殴行列:
「你又怎么知道我会离开?你又怎么知道我会抛下你们?且况就算预期结果再怎么坏,难道你就这么不相信自己,『因为结果很糟索性从现在开始放弃』,是这样的想法吗?因为会拉屎所以不要吃饭,因为人会死就乾脆别活!是这样吗?你是这样想的么?」
家庭暴力啊……而且还是女儿殴打爸爸,穿成这样还能拳打脚踢,剑傲不胜佩服之至。双目绯红,少女似是完全失去理智,心占挖出的旧恨加上新仇,忙乱中好容易握住另一只纤掌,霜霜兀自双脚乱踢,紫眼流不出泪,只是乾嚎出声:
「原来你……始终都是……这样想的吗?」
静立廊心,剑傲克制自己任何进一步举措,如果他再吃回头草,他和她本质上的误会将永远逡巡不前。被背叛时会难过、被拒绝时会失落,然而比起这些难过失落,人与人间若持续绑著不健全的线,彼此牵挂却又无法谐调,换来结果必是一生一世的痛苦。
如今线是剪不断了,他只能尽其所能地防止它越缠越紧,紧到失去妥协的空间,在对方臂弯里窒息:
「我只是告诉你我的想法,是否接受,是否相信,都是你的自由。我无意伤害你,只是人若永远以自己的视角期盼别人,把这种错误的解读当作对方应担的责任,那么她一辈子只能活在『为什么我这样待他,他却这样回报我。』的困境里;」
撩起霜霜鬓畔一缕遗落青丝,剑傲语气更淡:
「学著为自己活点吧!要每个人都喜欢你是没可能的,稣亚叫你小公主,你能不能做霜霜王国的公主?不是我的王国,也不是你父亲或师哥的王国……而是只属于你一个人的领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