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是个懒惰的家伙。」
双方又沉默下来,灵魂无止尽的升天,带动奈河轻波,也牵动观赏者心底某处的涟漪。两人同时掉过头来,却又因同时开口缩了回去:
「你想问什么?」说话的是少女,剑傲一抚后颈,随口问道:「没有,只是想问你一项习俗,你应该会比道听途说来的可靠。」少女眉一挑:「习俗?」剑傲颔首,续道:
「日出的古老传说里,有没有什么……和婴儿相关的仪式?」少女一呆,似乎不明白他问的方向:
「和婴儿相关的仪式很多,而且随各地风土而异,属于术的也不少,比如在南方须佐海一带,父母会将偶人放在初生的襁褓中,以此引走邪物秽气,长大后再烧掉或随水流去,又如有些地方,会在婴儿的额上……」剑傲摇首打断她,有些嗫嚅地道:
「不是这些,我想问的是……有没有以死婴为引的法术?」少女脸色一变,敛容道:「那是姹婴一类的术法,与此相关的仪式最恶毒不过,你从何处听来?」剑傲振起精神,追问道:「通常拿来做什么用?」少女狐疑地看了他一眼,迟疑著答道:
「有以婴孩为祭,吸引喜爱血腥的怨灵复苏;也有为陷害他人,使牲祭之处成为阴地,从此再难蹈足;也有以婴孩的性命和泰山府君交涉,府君只接受心甘情愿的以命换命,但婴孩不同,婴孩没有反对的能力……」
见剑傲微微一震,少女收住了话头,却见对方爽然一笑,朝她欠了欠身:
「谢了,这样就足够了。你刚想问什么?」
少女一呆,这才想起自己的初衷。沉默半晌,终于缓缓开口:
「我们今天,是第一回见面罢?」
剑傲「嗯」了一声,无所谓的眸望向前方,少女又道:「才第一次见面的人,就和我说这些,是你平日就那样轻薄,不嫌交浅言深么?」剑傲轻笑出声,深色的眸蓦地攫住她绿眼:
「你不也和我交浅言深?说你没穿过女装,还和我说你的身分。」少女被他慑人的眼睛望得一愕,难得有些表情:「你又知道我深浅了。」剑傲取出长巾,缓缓拭去剑上血迹,却因视力不敷使用而眯起眼睛:
「我和你也不是第一回见面。」少女也不惊讶,只是微一挑眉:「喔?」剑傲笑道:
「在船上,你的和琴,我的箫,我们用那方式见过一次。」见少女低首不语,大叔仰首朝天,感慨似地续道:
「从前我……有个朋友和我说,音乐是比言语更真的表白。人和人之间只要音对了,心就和了,伪装不来也修饰不了;我向来不信旁人的话,但我信人打从灵魂唱出来的旋律。」
凝背良久,少女开口。「你带著箫吗?」
剑傲一愕,随即翻身一笑:「你的琴呢?」少女叹息道:「船翻的时候随水沉去了,可惜,那是把不错的和琴。」剑傲笑道:「我以为你随身带著。」少女瞪了他一眼,冷冷道:「谁会随身带著那种东西?」剑傲从怀里取出竹箫,轻轻道:
「这枝箫是有人送给我的,我从来随身带著。」
「你吹罢,也算是向这些亡灵聊表心意。」
不用少女催促,剑傲自然以箫凑口。苍凉的乐声钻出结界,随大河涌动,再飞升天际,彷佛回到屋型船上震憾的顷刻,两人一个演奏一个听,月牙在树梢后隐没;忽地远处爆竹声起,这才打断了剑傲的曲子,抬头竟是烟火一类事物,在夜空中绽放如花朵,和升天的灵魂恰成讽刺对比。
「今天是小年夜,除夕的前一天。」
少女只看了一眼,低首幽幽道。剑傲收起竹箫,回想起自己和霜霜初遇是秋季,几个月的惬意生活竟过得这么快,转眼将入深冬,不禁叹了口气。出云山再传钟响,少女在他身边抱紧双膝,似乎是为冷,似乎又不是。
「这是我第一次在外头过年。」抬手向天,这时候该有雪的,少女失望地收回手来,绿色的眸子仰望云层,又沉默了半晌。
「我叫作彩流,彩色的彩,水流的流。」
默契地没有回头,两人的目光始终未曾碰触,只是同时望向奈河彼岸的灯火:
「这也是我第一次……告诉别人我的名字。」
◇◇◇
泉水在庭院里潺潺,滴落空竹又落回池藻。
女孩已坐在那听了一下午,水流在盲人耳里,就算再怎么变化多端,也有腻的一刻。藩邸最深处的寝厢寂无人声,只有蜻蜓偶过,女孩刚要叹息,廊外熟悉的脚步声几乎让她一跃而起。
「千千!」
还循声摸索著来人方向,身子斗然撞进厚实的胸膛中,女孩抬起空洞的眸,绽放一日难得的笑容;怀抱的主人是名少年,五官端正,眉目间颇为英武,一头黑发剃得乾净,只馀左右两鬓和发尾一束──标准的成年武士发型。身上虽著简便单衣,光是身高气势便令人凛然不敢犯:
「千千,春天一个人待外头是会著凉的。」
然而少年武士的唇角一笑,春冰就裂了。从后拥住妹妹轻似片羽的身躯,他低头吻她,女孩也没有闪避,笑靥如春花:「兄上,好痒。」少年继续搂著她,啄她吻她,像要把她吃下肚一样,女孩咯咯一笑,侧首避开又回身揽住:
「千千,想不想哥哥?」凝视女孩与笑容不衬的空洞眼眸,少年脸上一痛,随即笑著亲吻她鼻头。泉落竹响,在这若叶城宅最深的屋邸里,没人能入侵兄妹的两人世界:「兄上怎么这么久没来?」少年没正面答他,只是关心地抚著她额头:
「千千,今天还好吗?还会觉得难受?」
「不会,这儿都没什么人进来,就是送饭也隔得远远的,清心的很,晚上也能睡好觉。」
才刚说完,女孩竟忽地抚首弯身,额角冷汗直沁,惊得少年连忙一扶:「怎么了,千千?」女孩揉了揉太阳穴,抬起首来勉强笑道:
「没有,哥哥有烦心的事?」
少年恍然,这才知道是自己紊乱的心绪影响胞妹的能力。神色一黯,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头又吻了吻怀中女孩,父亲的阴影蓦地笼罩少年心头。
『宗之介,你也该找名正妻了。上回虾夷两万石的大名谴来使者,说是希望你和利物家的长女联婚,若是办得成,若叶家和南方岛屿的关系势必改善,你看怎么样?』
「父上怎么说,儿子就怎么做便是了。」
『你也是将来要继承家业的人,没有一点自己的意见,将来怎么统御家臣?何况你也元服了,再历练个几年,我把家族若年寄的地位给你,你就是名正言顺的若叶少主了。』
「那么,儿子可以不结婚吗?」
『不结婚?为什么?男孩子长大都是要结婚的,少说这种孩子话。』
「结婚的话……千千不行吗?」
『你说什么?千姬是你妹妹,你同胞亲妹妹!』
「亲妹妹就……不能结婚?可她和利物大名的长女有何不同?不都是女孩子吗?何况我又不认识那个虾夷女子,就算结婚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