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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427)+番外

「是啊,我也何尝不是如此,兄上,你知道吗?」

千姬挺直胸膛一笑,虽是十二岁的弱女,众人却彷佛看见有张羽翼,在若叶次女背后成长、茁壮:

「千千从小就对军政一类事务充满兴趣,小时候最爱听些稗官野史、帝王传奇,兄上对千千好,知道我的嗜好,总请女官带些史书札记念给我听;但我是个盲人,又是女流之身,无论我再怎么感兴趣,也只能悄悄在心中大展鸿图而已。」她叹了口气,又复笑道:

「但当我年岁稍大,从父亲心中探得母上真正的死因。我开始越来越不甘心,要是我到如今还好好活著,肯定也和母上、还有哥哥的妻子一样,有朝一日被远远卖到别的国家,除了生儿育女取悦丈夫外,毫无建树地了此一生,连曾经存活的痕迹都不剩下。」

见岩流开口似要反驳,千姬微微一笑,伸手阻住了兄长,迳自续道:

「所以兄上,死对我而言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对那种人生的恐惧。我常在父上和你的心境里邂逅母上残存的影像,她总像翦羽的鹤,本体是座巨大的牢笼,她日夜在里头抚琴、日夜在里头哭泣,直到生命的烛火燃烧殆尽。比起那样死去,我宁可早些自由地飞翔。」

「千千……」

「千千真的很谢谢你,兄上,也很对不起你。肉体消亡之后,哥哥为了我夺得大权,又几乎对千千言听计从,让我实现了许多活著时无法实现的愿望;对千千而言,这已经是超过奢望的幸福,」

坚定的眼神灼得岩流心口一疼,石室内安静异常,人人皆目不转睛地望著这对纠缠二十六年的兄妹:

「是该结束的时候了,我们都有各自的无奈,也有各自该走的路,谁都不该……将对方束缚在手掌上。」

她扬起小脸,摊开双手,笑意在脸上燃成宁静之火:

「所以兄上,一如我多年前的请求,放手罢……把你手中的纸鹤放开,让他飞罢。」

包括千姬在内,人人皆屏息望向岩流。若叶的少主脸色惨白,单手寻求安慰似地握住刀柄,五指不住颤抖,半晌竟仰天大喊一声,凄厉的声音回荡在斗室内,众人俱是一惊,只有千姬神色如常,望著唯一的哥哥一把拥紧了她:

「可我就是……不能原谅自己!」

伴随著自心底深处迸出的大吼,岩流蓦地冲到空荡荡的立棺前,举动近乎失控。枫木制得上好棺桶被他倒翻过来,里头的纸鹤散落一地,他疯狂地挥动双手,纸鹤随著掀起的狂风在冰窖中舞动,半晌像是用尽了精力,这个曾经叱吒沙场、冷血无情的若叶猛将竟忽地坐倒在地。双手混著纸鹤的残骸,岩流掩住面颊良久,泪已从指缝间滴落:

「我……不能原谅自己,也不能原谅你……千千……我们明明约好,你明明和哥哥约好……说要等我回来,然后,我要折纸鹤给你,折千千万万只纸鹤给你……我拯救了若叶家、拯救了日出的命运,却救不了……我最想拯救的东西……」

颤抖的手在怀中翻动,白色的和纸混著泪滴,好像已藏了千千万万年,和纸的颜色泛黄,折到半途的纸鹤显出雏形,被岁月蹂躏的不成模样。岩流固执地抓紧他,像在握紧一段随时会流失的记忆,泪痕更像烙印,提醒著他曾烙下的悔恨:

「你知道吗?当哥哥走进泉殿,看见你盖著青布的尸身时,我根本无法说服自己……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只要一只纸鹤,只要再折一次纸鹤给你就好,我在回程的路上一直这么告诉自己……」

他粗鲁的抹乾眼泪,平素矜持的情感全数溃堤,也不管多少人旁观,抓紧了千姬的肩,这回是肆无忌惮的吻,热得几要化去石窖的寒冰:

「可是……到头来……到最后……竟然还是来不及了……」

静静地接受兄长的吻,一如从前习惯的那样。千姬总是很有耐心,用她宽大的翅膀包容兄长的哀伤,等到岩流的唇怅然若失地离去,她抬起纤瘦的掌,覆住那半成的纸鹤,笑容无限爽朗:

「还来得及,哥哥,还来得及啊。」

抓住兄长泪湿成湖的掌,大小两只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岩流微微一愣,千姬俯下身来,从他背后绕过颈项,温暖的吻落在岩流颊畔,彻底唤醒了若叶当家少年时的记忆:

「来得……及?」

「是啊,兄上……那时千千没来得及等您回来,没来得及看你为我折下最后一只纸鹤。可是现在我在这里啊,就在你身边,一切都还来得及,纸就在你手上啊,哥哥为什么不折呢?」

覆诵千姬的温言暖语,岩流一时似还无法理解。抬首对上妹妹无神的灰眸,他终于缓缓挪动指尖,陈旧的和纸随那动作颤抖,与此细腻的手艺全不相符的大掌盖上了半成的鹤,岩流深吸口气,在胞妹热切的注视下,沉寂十四年的纸鹤,终于重拾生命的契机。

对折,重叠,再对折,再重叠,翻面撑开后捻出头尾,大手覆著小掌,纸鹤在谈笑中栩栩成型。即使过了这许多年,纸鹤的折法依旧没变,折纸人的手法依旧没变,而望著纸鹤的人笑容也依旧没变,岩流忽然明白千姬的意思,他始终以为,人只在被允许时才能拥有翅膀,但他却忘记了,塑造翅膀的能力一直都在自己身上。只要他愿意,随时都来得及创造一双翅膀。

来得及,一切都还来得及。

第九章4

4

『兄上,人可以变成纸鹤吗?』

似曾相识的问句,岩流诧异地抬起头来。时间透过手中逐渐成形的鹤融了,冰窖不见了,棺木不见了,眼前的千姬似与十四年前重叠,他于是也扬起十四年前的笑容。

『哥哥,总有一天,我要像纸鹤一样,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千千一定可以的。因为千千有翅膀,有最坚实的翅膀。』

『哥哥呢?哥哥不行么?不能陪我一道飞吗?』

问句停顿了。犹记当年,他拒绝了企盼纸鹤的小妹妹,拒绝承认自己有翅膀,拒绝与她一起飞翔,他捻出鹤头,再捻起鹤尾,无瑕的鹤停在指尖,他轻吹口气,鹤翼随之舞动。原来他寻遍千山万水,才发觉答案就在这么近的地方。

『千千,哥哥不能有翅膀,哥哥生来就没有翅膀,』

小脸闻言神色一暗,一如当年的她。这回却换岩流笑了,抬起胞妹的脸,他最后一次轻吻稚嫩的颊。握住她苍白的掌,将同样雪白的鹤放落她掌心:

『但是我依旧能飞,千千,我的翅膀,就在你身上。』

时空似是停滞了,直到岩流将折好的鹤放在千姬手上,双手捧著小小的工艺品,少女满足地闭上眼睛,那是在场诸人见过最幸福的笑容;不是错觉,无机的鹤在千姬掌间茁壮,或许又是心占的能力吧,但霜霜宁可相信那是真的,纸鹤振起翅膀、高昂起头,然后从千姬手中飞向远方,散落一地雪白的羽毛,她和岩流一起抬头望著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