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著,父皇自是不能罚的,李麟既做令主,可也不能罚我。」一句话未完,少年已忍不住插口:「好一个机伶的小鬼头,绕了这半天,原来是怕罚酒。」这话说得众人都笑了,李夔也不禁莞尔。回身朝少年吐了个舌头,李麟笑道:
「太子殿下就会贫嘴,冒犯令主该当何罪?就罚你地第一个!」忽略少年的惨叫声,满殿又是一片笑声。却见她一本正经的执起签头,夹起一只筹起来:
「上声侯韵,拈的是个『口』。」
少年附手胸前,见众皇子抓膝的抓膝,搔腮的搔腮,都在等他技穷,好在父亲面前一展才学。于是故意托颏,假作思索,等雍和忍不住开口抢棒,少年这才开口漫吟,弄得滇王大窘:
「两物相仿酒与尿,吕字分开两个口,不知那口喝酒,不知那口撒尿!」
说完迳捧底杯饮了,模样逗趣,众人先是愣了一阵,随即爆起哄堂大笑。李夔难得笑出声来,指著少年不住摇首,一旁宦官忙上来替他揉心口:「你这叫……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少年微一摊手,躬身陪笑道:
「儿臣资质驽钝,只想得出这些来,何况令嘛,还是贴近生活些好。」
李麟更是笑得东倒西歪,边摇签筒边竖起大姆指:「到底是皇哥哥,麟儿服了你啦,不过这韵倒了,按令还得罚上两杯。」少年摇了摇首,满脸苦笑: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众公主闻言又是一阵笑,几个皇子却形容乍变,分不清太子是单纯玩笑还是有所警告。犹疑间李麟纤指又动,这回面向纯钧:
「还该十四皇兄了,平声之韵,拈的是个『夕』!」
纯钧思忖半晌,忽地抬起首来。李凰浑身一颤,虽然满座无人查觉,她却知道他正看著她,润润乾涩苍白的唇,纯钧的嗓音一如往常平静淡雅:
「两物相仿生与死,多字分开两个夕,不知那夕独生,不知那夕同死。」
此令一出,满席霎时变得阴沉。别说是寿旦,在年老父亲面前拈此哀句早足以大不敬,少年霍然转身,准备李夔一发难便出言相护,诸子均附手静坐,打定了主意隔岸观火;李凰眼波流瞰,心脏跳个不停,只有纯钧一脸平静,彷佛天榻下来他也处之泰然。谁知李夔咳了一声,出乎意料地并无半点怒容,半晌慨然一叹:
「麒儿像我,天生是多愁善感的种。」
不止李凰,诸子也讶于父亲的反应。少年松了口气,朝纯钧递了个理解的眼色,暗地里却捏了他一把,未及发言,李麟摇了摇签筒,满席已被她的笑语洗回寿宴气息:
「下一个该九皇兄啦,去声职韵,拈的是个『人』!」
鹿蜀搁下羽扇,听令低头沉思,好半晌都没有下文。少年等得心生不耐,心中暗骂他不乾脆,半晌只见他长发一晃,缓缓吟道:
「两物相仿真与假,从字分开两类人,不知何人真心,不知何人假意。」
这令造得文辞流畅,涵意深远,顿时大殿上一片赞叹声,李夔笑道:「老九到底是读书人,果然不同凡响。」鹿蜀只是躬身谦让,雍和和少年却同时脸色一变,弄不清他腹笥里卖什么药。中间几个皇兄的令遂都无心细听;正不自在,蓦地李麟已点名到雍和,吓得他一惊抬首:
「该六皇兄,平声东韵,拈的是个『子』!」雍和闻言双臂抱胸,想了好一阵子,半晌目光一深,似是下定了决心,连嗓音也因激动而颤抖:
「两物相彷王与皇,孖字分开两种子,不知那子成王,不知那子成皇!」
气氛一时如入冰窖,殿上众人形容惨变,僵硬地望向李夔。雍和表情跋扈,眼光不知何时已和少年对上,半点也不退让;纯钧双唇乾涩,他看见父亲扶椅直起背来,脸上阴霾一片,似乎正待发作,李麟的笑声蓦地打了进来:
「哎呀,六皇兄这韵错的离谱,该罚你两杯!」说著遣杂役硬是递上了酒,雍和微显尴尬,盯著少年好一会儿,这才放弃似地垂下眼帘,摊手道:
「这文诌诌的玩意儿,老子只会打仗,可不会这些。」
这话让大殿又重燃笑意,但明眼人都看的出,气氛已不如先时活络,几个无关利害的年轻皇子都暗骂滇王鲁莽。李麟抽签一笑,这回转向了公主席:
「皇兄们都如此利害,我们也得不让须眉,是吧?不如让四皇姊先来,入声真韵,拈的还是『人』!」
她会挑李凰倒非全出于私心,除了和颐是四夫人所出的长公主,在诸皇女中地位最高;李凰的才学和纯钧相当,琴棋书画都是众女间有名的。起身团团一福,纯钧眯起眼来,目光再也离不开李凰左右,只见她托腮思索半晌,轻轻开口道:
「两物相仿爱与恨,仁字分开两个人,不知何人我爱,我知何人我恨。」
语毕将盏子一放,带水秋眸却在无人注意下悄悄往次席递去。众人闻令正自赞叹李凰才情,纯钧却忽地全身剧震,扶案跪直起来。少年忙跟著起身一扯,纯钧却似浑然无觉,好半晌才颓然坐倒回座,李麟笑道:「不愧是凰姊,果然好才情,妹子服啦,这酒留给皇兄们饮。」
少年往纯钧一望,见他兀自颤抖不已,额角冷汗直淌,脸色也苍白一层,李凰却已掉回头去。担心地一拍他肩头,那知胞弟竟忽地直起身来,躬身朝李夔行礼:
「启禀父皇,恕儿臣……身体不适,久待恐怕失态,先行告退了。请父皇体恤儿臣宿疾在身,无法尽欢之处,儿臣惶恐。」说著伏地行了大礼,李夔显得有些意外,倒无怒容,只是理解地颔了颔首:「身子要紧,皇儿还是小心为是,朕有太子陪著,你就下去罢。」少年眉头一拧,低声道:
「纯钧,你……」那知纯钧浑身僵硬,竟破天荒不管兄长说些什么,据地再拜后便转身而去。少年凝视他蹒跚的背影,半晌无奈地摇了摇首。却听下首肥遗低声打趣道:
「病西施又要回房去罗!」几个年纪相仿的皇子无不闷声忍笑,少年目光一深,不动声色地在筷上一弹,玉箸直达对桌,重重在肥遗肚上戳了一记。饶是他皮多肉厚,含著内劲一击仍痛的他当场抱腹痛叫,抬头却寻不著凶手,只得随意揍了两个杂役出气。
「朕也有一令,不知咱们小令主听是不听。」待纯钧在杂役搀扶下步出殿门,李夔忽地沉声说道,虎目不经意地瞥向诸子席位。李麟一愣,见李夔有兴致,忙放下签筒一笑:
「既是父皇要顽,那也不用限韵了,好说来给大家学学。」
老皇帝沉默半晌,语气忽转威严:「既然如此,现在席上忒多烛火,朕就拿『火』字做令,你们仔细听著。」席上烛光跳影,李夔目光横扫千军,也为此令添加千钧重量:
「两物相仿家与国,炎字分开两把火,不知那火焚家,不知那火燎国!」
大殿静的针落可闻,李夔的话宛如一道雷,深深打在每个皇子耳际。见年长的几个儿子俱都垂下了首,雍和尤其脸色惨白,公主们不知所措,少年阖目端坐,不动声色地啜了口酒,直到有个年幼的公主兴许是吓到,哇地一声大哭出来,奶娘们忙上前照应,这才打破了闷杀人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