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114)
辰之兄长拉拉我的袖缘,面有犹豫,“逐月箭是栖真二叔当年赠予惠玥…… 赠予容成贵妃之物。但箭矢尚未制做完整,二叔便葬身火海…… 你打算把这柄招鬼的东西送人?”
招鬼?若真有鬼,我为何从来不见二叔魂魄现身?我不以为意,否则也不会拿它出来好玩试射。
你甜甜的笑了,粉扑扑的鹅蛋脸流露出一丝自豪,“谢谢哥哥!哥哥是大好人!”话音未落,又是一阵踢踢踏踏的快跑,抱弓矢入怀的你急步离开。
“对了!”倏地想起了什么,你忽然停下脚步,回眸叮嘱道,“哥哥,明日酉时三刻,比翼街尾的小巷口不见不散。”
未等我回应,你感激的目光在我脸上转了个圈,又急着向师父讨好领赏般回身迈步,不料脚下一踉跄,险些狼狈前栽。
辰之兄长在这一刻忍俊不禁,“奇怪,你居然相信一个偷儿。”
偷?
我无言垂眸,瞥见丝绢左下角歪歪扭扭绣着的‘诸葛月’三字,以及行歪歪扭扭针脚凌乱的诗句:霜叶红于二月花。
哪是偷?分明一物抵一物,借。
……
第二天,我如约前往比翼街街尾。
虽时近五月,但那一天是个绵绵春雨的日子。不似平常熙攘来往的闹街,我独自伫立,久候了三个时辰。
三个时辰,不长不短,却足以让短暂一瞥的我忘记你的信誓旦旦,忘记你眉宇间的诚恳。
我将娟帕弃之路旁,却又在步出半米之遥后蓦然回首,看着它被风吹皱,被雨浇淋,被行人践污。
我不怪你使诈盗走逐月箭,也不在乎父亲大人将如何叱责,我只是难以相信,一位拥有通透澄眸的人,竟会撒谎?
谜底,悬而未决。
……
宣和二十八年,疑问,再一次出现在我面前,不在贺兰府,而是被杨家二公子押送廷尉。
你彷佛忘了过去,也忘了我,侃侃而谈民词民讼之八大阶段,誓要为自己洗刷细作罪名。而我,却从你委屈的目光中找到了当年的童稚翦影。
你长大了许多,不再是怯生生向我‘借’东西的小丫头,懂得讨价还价主动争取—— 会在紧要关头为我挡箭、逼迫我知恩图报饶你一命;更会强忍疼痛提醒我一招定胜负、免得两败俱伤。
也罢,一本万利的事,你不是没做过。
但令人诧异的是,锱珠必较的你竟为我言辞冲撞怀王?誓要为闭府思过的我讨还公道?
当怀王殿下生动详实向我描述你誓死不屈、坚决不承认‘贺兰大人失职’之事时,我实在难以把你与辰之兄长嘲笑多年的‘偷儿’相提并论。
“那个笨丫头,险些坏了诱捕宇文昭则之计。若非她是杨延光失散多年的表妹,否则十个脑袋都不够摘。”罕见地,拓跋平原眉宇间透露出一丝羞恼,亦心情不悦揶揄我,“你何时与上官兮儿成婚?否则全盛京城未出阁的女子,都要为贺兰大人闭府思过一事闹腾得廷尉上下不宁。”
我笑了笑,没有正面回答。
拓跋平原的愠恼有多少,我的感激,亦有多少,可除了感激,萦绕在心底挥之不去的莫名情感又是什么?四年来,不断仿制的娟帕又意外着什么?
你是被人贩抱走、误入歧途的姝儿;是杨家二公子十三载如一日不曾忘怀的表妹,亦是第一位牵引怀王情绪起伏的古怪丫头…… 一个喜欢你,一个厌恶你,那么我呢?欣赏?
旧的谜底刚解,新的困惑不期而至。
然而,我没有深究的机会。
我未能及时握住你的手,眼睁睁见你坠落山崖。
招娣,你并不知晓……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每当怀王与我前往威武将军府找寻二公子,发现他伫立于祠堂,注视著‘光妻杨讳排风’之牌位发呆时,神情凝重的怀王沉默半晌,淡淡问出声:“芮之,你说人活着容易还是死了容易?”
不回答,仅因我内心有愧。
对,应该是愧疚,延绵的愧疚…… 但是,为何在杨家二公子的新婚喜宴,意外瞧见死而复生的你,被莫名情绪缠绕了整整三年的我突然顿悟谜底:并非欣赏,并非愧疚,而是怜爱。
好不容易理清疑惑的我,却在知晓你险遭污.辱,知晓韶王有意为难怀王、欲削夺杨家兵权的情况下,无可奈何,偏袒徇私。
其实那一夜,韶王、怀王、杨延光都是赢家。
只剩你我,从未想争斗些什么,却输得一败涂地。
你冷冷的看著我,透澈眸子里无半点谋害人之意,嗓音却冰冷至极,“贺兰大人,我救过你的命,也为你受过冤屈苦刑,还为你的片面辩词而遭受不公对待…… 你扪心自问,此生此世,用什么来弥补排风?”
我沉默以对,亦强作镇定踱出囚房,却与静候在外的韶王狭路相逢。
拓跋信陵笑著勾了勾唇,嘲讽道,“廷尉大人,当女人纠缠不休质问你如何弥补她时,最快速解决麻烦的方法,应是赏她些银票,供她多买些胭脂水粉漂亮衣裳,而非把她关起来,对墙壁发愁。”
我置若罔闻地走过他身旁。
“杨排风涂再多胭脂,也掩盖不了她容貌丑陋的事实。杨延光怎就能亲得下去?”拓跋信陵幽幽戏谑声再度传来,“不过,她身上的肌肤倒挺白皙细腻,虽只有惊鸿一瞥,却令本王颇难忘怀…… 二男争一女,亦是有原因。”
我如鲠在喉,生平第一次觉得拓跋信陵不但行事手段狠决,人格亦龌龊。
但自己何尝不卑鄙?
招娣,所谓的随军出征,不过是无颜面对你时仓惶离开的冠冕藉口。出城之日,当我回望濛濛烟雨笼罩下的盛京,忆起亲自许下的‘明日’的承诺,我不知何时能返,而你又要苦苦等候多久?
倘若,那一年那一夜,在比翼街尾巷口,我能再多为你等候一两个时辰,如今的困局是否大不相同?
我不得而知,索性将全部的牵挂写进信笺,整整一百六十封,漫长的五个月。
还好,你仍对我有情。
否则,你不会在北秦军班师回朝之际,长久守候于麒麟坡;也不会在与兮儿相遇时,故意态度生疏对我福身行礼…… 你就是你,是说话大大咧咧直来直往、是行为举止毫无顾忌的颜招娣,并非喜好脂粉、故作端庄的怀王姨妹。
你拐着弯儿冷淡我,我岂会不懂你竭力掩藏的酸涩心思?又岂能任由韶王将你拽离我的视线范围、孤男寡女同乘一匹马?
我没办法阻止拓跋信陵独断独行,但我愿意策马奔腾紧紧跟随,在距你最近的地方,默默注视你的一言一笑…… 尽管,我此刻的心情同样酸涩。
宗族门第,能带给我羡煞旁人的家世,能带给我畅通无阻的仕途,亦令我丧失了阻止你入宫为嫔的发言权。
我怔伫在原地,久久凝视著你乘坐的轿舆渐行渐远,却在旭日晨辉照耀温暖丰泽长街的一刹那间,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