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壁清野。”
孟苍舒说这四个字的时候只觉得心口憋闷,很想大口喘气。
庞绪记得这个词,他点头的动作在孟苍舒看来格外沉重迟缓:“我爹娘做了一辈子庄稼人,最心疼的就是地和粮食,看到被毁了的田,两人便气急而病,再下不来床了,我那时更是缺不了这份差事的银钱,只得成日在县城甲库待命,留媳妇一人照料孩子老人。”
孟苍舒猜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乱世悲苦之人的命运大多是一样的。
“后来只听说外面来了贼兵,我在县城随官军一道守备,县城被围,我想出去也出不去,待到贼兵觉得此地不易攻破便绕路离去后再赶回家……我们村子里已然没有活口了。”
天已尽黑,然而因尸骨的磷火雀跃,却好像无数只幽幽绿色的萤火虫在肆意飞舞,伴随着庞绪平静的语调上下翻飞。
“……在那之后,周边县城陆续被攻占,我们这里再被围困也是早晚的事,官兵卷了能卷的东西四散而逃,但我们这些原本就是本地的军士却大多无家可回无处可去了。那时我孑然一身,只觉得苍天无眼朝廷无心,百姓悲苦就算嚎哭到死也无人知晓,不如自己带着人来守卫县城,好歹城中仍有无法逃离挪动的老少,不该让人白白去死。”
说罢,庞绪转向孟苍舒,轻轻叹息道:“我不是聒噪之人,今日所言,不过是想孟刺史知晓,我这支青郡军大多是同样的出身和苦痛,只望你今后坐镇一方,能多有思顾。”
孟苍舒如何不晓得他这份苦意?
他正容道:“将军这一路至此,已然看尽人世悲辛无尽。我比将军幸运,未在战乱中失丧亲人。然而我母亲确是因生我之后缺少医治而离世。那日她高热不退,我爹和周伯伯驾车想去附近找大夫来治,谁料附近懂医术的人都已被军队强征,他们扑空归来,我娘也已没有了气息。后来我长大后,我爹在忌日思念娘亲,醉后大哭只说:乱世人不如太平犬,如今犬马头疼脑热都能叫来人查看,怎得一条人命在兵荒马乱里却畜生都不如?”
此话正中庞绪心怀,他一时难忍,只觉头中涩苦难当,眼前看似随和平缓的年轻人生于乱世,如何没有自己的哀恸?他拍了拍孟苍舒的上臂,自己却也不知是安慰还是鼓励他坚强。
“我父亲是置内佐官,清贫是清贫了些,但吃穿我们父子二人哪有用尽之理?按家中无论如何也不会短缺银钱,可我小时候朝廷都七零八落,谁发这份俸禄给我爹?置啬夫周伯伯便带着置内所有男女老少耕种采摘,小孩子五岁起也都要去到荒郊野岭寻觅吃食带回去,由大锅煮炖后再分到个人,年节不好的时候,也饿过几天肚子。”
这些都是孟苍舒真实经历的过往,只不过他很少同人讲述。
“今日我同将军说这些,不是为了讨将军的可怜,而是想和将军辨明我心。我知将军并不完全信我,一直希望知晓我真正意图,今日正是言说之时,孟某绝无欺瞒。”孟苍舒敛衽长拜,再道,“我为刺史前往虎狼之地虽是无奈,但亦非强我所难,我有心让此地与你我有相似经历之人能有太平之乐,也望乱世再无重现之日,还请将军信任成全。”
第9章
如果在见到慈悲川旧日战场之前庞绪对孟苍舒还有什么疑窦,那此时也已消散大半。
孟苍舒知晓自己这个初入良慈郡的盟友已成定局,却也因所见所闻很难开心。
其实,他是知晓慈悲川战场白骨如山的。
周伯伯早对他说过,郑平也又提醒过,他们所说皆为转述旅人见闻,说那处不大干净,怨气极重,要孟苍舒去赴任绕路。
他是要绕路的,不过在绕路之前,他需要和庞绪敞开心扉。没有比在慈悲川的白骨面前更好的对谈时机了。
孟苍舒是自知的。
自己其人,最大的优点根本不是想得开看得明,而是他与生俱来有一种异于常人的冷静。
他知道会路过慈悲川,也知道此地有战场遗骨未曾收敛,可怖传闻在民间流散,但仍然选择让庞绪亲眼得见,再来与他剖白。
纵然以庞绪的沉稳,未必就百分百相信于他,但这个契机千载难逢,会为他的说辞增加无与伦比的说服力。
了解人性,利用人性,都不如顺应人性。
当孟苍舒第二日随大军启程,发现原本跟在自己身边寸步不离的老人家庞参军已然去忙别的事务时,他便知道自己的策略已经得起考验。
他从前要面对的人和事远远用不上这样的阳谋之计,可今后他走的路,却时时刻刻都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
不过活着本身就是件烦事累事,要是自己也当回事,那不如死了安逸。可如果不当回事,那他也有不当回事举重若轻的活法。
孟苍舒对自己面对今后未知人生的态度非常满意。但对良慈郡的现状就不大满意了。
可是如果他能满意,这个差事也是轮不到他的。
军队绕过行伍之人的伤心地,再走三天,便开始陆续得见人烟,依稀小镇县城虽是衰败,但却有人居住。
庞绪一概不许士兵入城,一来是避免惊扰百姓,二来是他还没有驻扎此处的文牒,要等孟苍舒领任后才能拿到完整的手续,如果无有名正言顺大摇大摆入县城等城池内,未免使得朝廷不快。
其实孟苍舒倒觉得庞绪多心了,他们经过的地方,哪还有县城拥有一块完整的城墙,况且良慈郡百姓见到兵卒打扮的人第一反应就是落荒而逃,连找个人问话也问不上,硬抓来又不忍心,属于是只要他们出现,就已经形成了“惊扰”,想要不惊动百姓是不大可能的。
这也能看出来良慈郡被兵荒马乱荼毒已久,百姓心中的军士形象,大抵和匪也无有区别。
既然这样,孟苍舒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庞绪。
“我们离良慈郡的郡府襄宁城也就只有一日行程,周遭百姓陆续见多,看到咱们全都跑得一干二净,不如庞将军先让大军驻扎在附近荒僻之地,你我二人十余军士快马加鞭先至郡府,我将朝廷文书一并排付,领命授印后发给将军文牒,将军再回此处安置。”
庞绪觉得此提议很是稳妥,毕竟他以后打算在此长远发展,如果先给百姓留下恐惧的印象终归不是好事,况且拿到文牒,他就是本地的官军了,许多事也更加名正言顺。
而他还有一件事需要询问孟苍舒的意见。
“我不在朝中,只于行宫觐见过天子,得龙骧受封,故而在规矩上有一事不明,想向孟贤弟请教。”
“庞兄但讲无妨。”
“良慈郡是良川王的封邑,可良川王不过是一两岁孩童,郡内诸事如今由其姐承明公主掌理。论身份,你我入城该去求见,但你我是要求见良川王殿下,还是承明公主殿下?”
这是个很严肃的政治问题,孟苍舒已经替庞绪想好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