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旦,留步。」姬发却在姜尚转身之时突然开口。
姜尚明白姬发此次没有叫姬旦官名,自是他两兄弟另有话待叙,也便告辞快步离去。
姬发议事之时向来不需侍者在旁,是以偏殿里此刻只剩下君臣二人。
「我真未料到你会反对提前举兵。」姬发从王座慢步走下来到姬旦身边,久久地看着他。
他允姬旦的十年之约并非一时冲动,甚至近年来也少去邑姜寝宫,虽然姬旦不知这事,但在姬发心目中仍是期盼越快拿下朝歌为好。
毕竟,距离这个约定只剩一年的时间。
这些年来,姬发在姬旦面上所看见的神情却是日渐深沉,就连对方那双有如黑色水晶般的眸子里也再无笑意,偶尔因他挑起的神思却更显得孤寂忧郁,直让时时注视姬旦的姬发忧心至极。
「臣弟方才已对奭弟说过缘由,武王……」
「旦,你变了。」姬发忽然抬手捧住姬旦垂眸屏息的脸庞,温温的热度让姬旦心间猛然颤动。
不知姬发为何突然如此举动?
姬旦抬起头,却不料姬发的脸已近身前来,他二人相撞之势已成,险些就此碰上对方面颊。
姬旦脚步微错,本能地退后半步,提脚正欲再退时,腕口一紧,却是姬发伸手将他扣住。
「以前你不是用这种称呼与口气对我说话!」姬发凝视姬旦清澈如昔的黑眸,微有些赌气地愠言。
的确,姬发继承西岐之主,对外虽有武王之号,但他向来自称为太子发,与姬旦等兄弟、众大臣的言行间仍是以前那般称呼,但与其面对的人却不敢这次,皆以君臣之礼敬之。
姜尚如此已让姬发大感折杀,如今亲厚如姬旦也这般生分,真的让他好生寂寞。
「嗯?」
姬旦发现他与姬发独自相处时,他这位治理朝政九年的王兄,却仍然像个双十未到的少年那般地任性。
然而,此刻他被姬发半揽半圈着搂在臂间,还感到对方接着将头轻轻地搭在他的肩上,全然不似日间朝堂之上的那位威严国主,不觉莞尔。
姬发察觉姬旦似乎早已将他曾经提到的十年之约忘怀,不禁有些恼怒,在贴着姬旦发丝下的肌肤时,就忍不住惩罚似地使劲蹭了几下。
听着怀中人讶然抽气的惊咦声,姬发的心情这才大好。恍然间想着那日拥着姬旦的情形,他心中更是止不住地一荡。
要不要提醒一下姬旦呢?
姬发想到他那个允诺得模糊不清的约定,其实,他不能确定姬旦当时可否明白,之后也没有勇气去证实,因为只是做出这样的决定,便已然让他耗尽了体内此生最大的力量。
姬发缓缓地抚摸着姬旦额边微垂的几抹细细发丝,终于感受到怀中人放软了身子,渐渐将重量交于自己。姬发心里越发柔软恬静,正待再开口之时,突然听到殿外快速地传来一阵嘈杂声响。
接着「砰」的一声,大门被人撞开,一个小小的身影跃进厅来,后面则跟着阻拦不及的宫人们。
此刻这些人全部跪于殿前不敢抬头。姬发议事时最忌有闲人在旁侧立,何况他与姬旦单独相处的时候更是不容人打扰。尽管姬发向来待人宽厚,但如今这两忌全犯了,宫人们当然惶恐不已。
「父王!你要多久才到儿臣那里考查儿臣学业?」
但是,闯入者却对着深深皱眉的姬发央道,根本不顾他有些难看的脸色,「王叔也在?恕诵儿打扰。」
此话虽然恭敬,但孩童面对姬旦之时眼中却毫无歉意。
姬旦微笑摇头:心中却暗叹:来人正是姬发与邑姜所生的孩子姬诵,此子眉目清奇极似他娘亲,年纪小小却颇为沉敛,性情亦温和。
但不知为何缘故,姬诵在面对姬旦之时总显得有些桀惊,神色间更是淡淡,偶尔还显露出几分不快之意。
姬发与邑姜皆不知他们的孩子为何如此不喜姬旦。在姬发的记忆中,姬诵两、三岁时最喜黏的人正是姬旦,甚至姬旦还教导过姬诵一段时间,却不想如今他叔侄二人却反倒生分不少了。
这一回,只怕姬诵也是故意闯入打断二人相处的吧?
知子莫若父,姬发哪有不明白姬诵的用意。只是他向来疼惜此子,又因恋着姬旦而着实愧对邑姜,所以姬发对姬诵尤其宠爱,唯有在私底下严肃叮咛儿子不得在姬旦面前放肆。
但姬诵当着姬发应得虽好,转身就全然抛在脑后。
所以这一回,姬发也只好哭笑不得地松开把着姬旦的手臂,无可奈何地对着身边之人摇了摇头。
「诵儿,你难道不知为父与你叔父有要事相商?」姬发在收到姬旦表示不介意的微笑之后,心情顿时好转,转身板着脸,对拉着他衣角的姬诵斥道:「你如此莽撞行事、不听拦阻便闯进来,成何体统?」
「儿臣见太公他们都离开了,以为父王这里闲了,为急于见父王才鲁莽进入。」
姬诵说着,灵活地转了转眼睛,笑嘻嘻地接着说道:「父王你就陪陪诵儿吧。你平时忙于政事,我与娘亲都难得与你相见,但父王一有时间便与叔父在一块议事,别人不知,还只当父王是叔父的父王呢。」
「胡说!」
姬发嘴里狠狠地斥道,面对闻讯奔来的邑姜时,却弯腰将姬诵抱了起来。
自从这孩子五岁之后,姬发便再没有抱过他。但刚才听姬诵说来,勾起了他对邑姜浓浓的歉意,再念着这些年来,他勤于伐纣之事确实没有空余时间陪伴幼子,心中亦颇多自责。
「武王,请原谅诵儿一时胡闹!」
邑姜如今身为武王妃,生子相夫之后,已将前尘初动情怀之事于脑中淡忘,面对姬旦之时只有亲厚之谊,再无他想。
「诵儿,还不快向父王与你叔父请罪。」
但是姬诵见着母妃与姬发同样对着姬旦摇头苦笑,不禁心中有气,当下拧身伏于姬发怀间沉声道:「儿臣无罪。」
「诵儿!」
「臣儿只是想念父王罢了,母妃不同样惦着父王吗?」姬诵说着,伸出小手搂住姬发的脖子,撒娇似地在父亲怀里蹭了蹭。
「你这孩子!」姬发与邑姜见此情形不禁失言而笑。他二人难有默契,当下不由得对望了一眼。
姬旦心中微恸,他原以为经过这么多年,已然可以心无旁骛地辅佐姬发,事实上,他也只求安于姬发身边而已。
但乍一见得姬发如今妻贤子聪,尽享天伦之乐的情景,姬旦虽由衷地为他高兴,却也无法克制忽然浮上心来的酸楚。
那一年帐中的十年之期——只怕唯有他还傻傻地记得吧?
也难怪,如今大势已定,以他这副不洁之躯还奢求什么呢?
细细品味着掩于姬发眼角的欢乐,还有邑姜嫣然而笑的脸颊,以及孩子发出的欢快笑声,姬旦轻轻地叹息着,躬身悄然退出宫去,没有注意到姬诵那大大的眼内微显得意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