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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台(6)

作者: 灯火残更 阅读记录

一剑穿心,不留余地。

他生生将口中要咳出的血水咽了下去,满腔铁鏽般的苦酸,将眼角逼红。

苏乐擡眼越过重重人影望向窗外被积雪压弯的光秃秃的枝丫,觉得这皇城中满满的只有荒诞两个字。

多可笑啊…

瞧着苏乐不再反抗,福禄给那几个太监使了一个眼色,几人忙拖着苏乐朝殿外走去。

苏乐呆滞的看着那道门离自己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曾经他以为那道门外是救赎,是阳光,是解脱。

因为,

门外有顾瑾临。

但现在现实血淋淋的在他面前摊开,告诉他,

门外是地狱,是深渊,是绝望,

是他所爱的人,

已不複从前。

他,已然看不懂他了。

离顺安宫大门还有一步的时候,苏乐突然挣脱桎梏,谁也没想到,那麽一个弱不禁风,病骨支离的人怎麽爆发出这麽大的力气。

雪,还在下。

苏乐在宫道上拼命地跑,不去管身后紧追不舍的下人,不去管不堪重负的病体,不去管能把人吞没的风雪,他只去跑,似要把这一身的爱恨嗔癡跑尽。

他想见一见顾瑾临,他要见一见顾瑾临,他得见一见顾瑾临。

他不要一个太监嘴裏的口谕,也不要那冠冕堂皇的圣旨,顾瑾临不该如此轻贱他。

他要他亲口和他说。

这四四方方的皇城,困了他许多年,他想让顾瑾临明明白白告诉他,他究竟是怎麽想的。

高台楼阁中,红墙黑瓦裏,苏乐一袭白衣卷起了过往十四年的尘土。

最终,

跪在了金銮殿前。

这一年是绍平三年,苏乐十九岁。

苏乐

金銮殿前积了厚厚一层雪,但是无人敢上前清扫。

苏乐想,事情是怎麽变成这样了的呢。

在顾瑾临登基的那年,他被一纸诏书关进了顺安宫。

之后便陷入了一年又一年无望的等待中。

他不安,无措,恐惧。

可他没有任何办法,

就如同现在这般。

膝盖怕是出血了吧,他看着身下白雪上的点点红印出神。

苏乐跪了一天一夜,他知道顾瑾临就在几十米外的大殿中,可他,一眼都不曾来看。

动了动僵硬的胳膊,苏乐慢慢俯下身,肩头上的积雪随着他的动作簌簌掉落,他朝金銮殿行了一个标準的叩拜之礼,声嘶力竭,字字泣血:“草民求圣上开恩!”

话音响彻天际,飞鸟惊走,回应他的只有隆冬呼啸的寒风。

这一句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和力气。

雪无声的落下。

苏乐又慢慢直起身,脸色苍白的勾起嘴角,不知是在笑自己还是笑命运。

抑或是在笑这场雪着实是太冷了些。

眼泪已经流尽,苏乐只剩下一捧滚烫的心头血。

顾瑾临,你,当真要做到如此地步吗?

他想不明白,明明前一天还抵死缠绵的人,现在怎麽就能这麽狠心啊…

明明是他说要给自己最好的一切,要永远在一起…

明明是他带自己走的,

他说过,不会留自己一个人的…

你怎麽能骗我…

顾瑾临,

你怎麽能骗我呢…

你好狠的心啊…

苏乐捂着喘不上气发疼的胸口,想到了在茅草屋的日子,顾瑾临会教他识字,会把跑腿的钱攒下来给他买街道拐角那家糕点铺三文钱一块的桃花酥,会带他上山摘野果充饑…

苏乐有些迟钝的后悔,要是不跟顾瑾临走就好了…

他会在小小的茅草屋裏,去怀念一辈子顾瑾临的好。

他是真的后悔了。

当黎明第一缕天光穿破云层时,苏乐倒在了掺着血迹的雪地中,仿若与天地融为一体。

苏乐无力的闭上了眼,他知道自己倒下后将要被带去什麽地方,一如他那十四年前就已经注定了的结局。

苏乐其实不姓苏,没人知道他姓什麽。

老乞丐捡到他时,他裹着襁褓在草丛裏宛如死婴一般,蚂蚁在他脸上爬来爬去,手裏攥着一张绣着乐字的帕子。

后来苏乐跟了老乞丐的姓,成了一个小乞丐。

再后来,老乞丐在一个深秋去世了,苏乐记不清老乞丐是病死的还是老死的了,那时候他太小了,只记得老乞丐用瘦骨嶙峋的手紧紧的握住嚎啕大哭的他,苏乐是他在人世唯一的牵挂。

最后是邻裏街坊的好心人帮苏乐安葬了老乞丐,一张草皮,裹了尸首,埋在野外,老乞丐的一生就算是结束了。

从此,那个小茅草房裏,便只剩苏乐一个人。

他和流浪狗抢食,去垃圾堆找吃的,试着自己修补破破烂烂的衣服,把手指头扎的都是血点,这样艰难的捱过每一日。

然后,他就遇见了顾瑾临,把他带回了那个小茅草屋。

那是景隆末年的一个冬天,一个孤儿收养了另一个孤儿。

昏昏黄黄的天穹下撒着细小的雪粒,苏乐躺在床榻上慢慢睁眼,空洞出神的盯着房顶,如同没有灵魂的木偶,一动不动。

日色渐暗,天边几声鸦叫,冬日的寂寥无边无际,渗入骨缝。

屋内没有点灯,只从窗户透出一些雪地折射的光亮,白惨惨的照在床上人身上。

苏乐静静的,感受着自己身体的异样,良久,一滴泪顺着瘦削的面颊滑落,不多时,枕边已经潮湿一片。

是啊,自己变成这样,才能名正言顺呆在宫裏不是吗?

这个样子,顾瑾临才能毫不费力的将自己留在身边不是吗?

他还在想自己该如何自处,原来顾瑾临早为自己定下了出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