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书筐里的笔墨颜料一应取出,纸轴展开,平铺在地,镇石压住四角,又取出一个盛清水的葫芦,口上拔了塞,倒出清水,点在瓷牒,调弄颜色。
诸事俱备,何燕及跪在地上,俯伏细细画来,那般恭敬颜色,却不像寻常画师。
和尚悄步而往,一是他轻功绝妙,二是那何燕及深浸其中,竟让和尚站在身后半日而不知。
风过处,花事动。
那何燕及提笔,远山市郭,湖上生花,花上生桥,桥渡近山,山花绚烂。
万般皆备,他却嫌这画太死,就往画偏一角,远远桃树间,几笔勾勒一个女子。
那女子身轻意闲,斜斜倚坐桃枝而不乱,衣袂随风,目光极远。只因见不到她的面庞颜色,反而极朦胧又极蕴藉。
何燕及将她入画,不过偶得,但却似与此春景浑然天成。
和尚细细看那画,何燕及的笔法有神,景是活的,情也是活的,不是凡俗。
只是他将阿沅画得如此曼妙,岂不失实?
和尚笑道:“施主,你画是好画,但将那心狠手辣的女子画得这般温驯,不实!不实!”
何燕及不料背后有人,猛地一惊,笔锋颜色几乎要错,心里大怒,破口大骂:“哪来的狗眼!哪来的长舌!老子的画要你指摘!”
和尚哎哎叫了两声。
何燕及回头一看,原是昨夜戴蛮家那位厉害和尚!
他向来怕死,连忙爬起身,作揖赔罪道:
“原来是高僧指点在下,在下适才口无遮拦,多有得罪,得罪,切莫见怪。”
和尚也不见怪,道:“你这画,卖几钱银子?”
“这女子衣纹未细勾,发丝也还未毕现,算不得一幅画,更不敢拿来卖钱。”
“那你画罢,我在旁边坐着等你。”
何燕及搓搓手,又跪在地上,攥着细笔,目不转睛地画。
此时山风吹彻,过亭往来。
阿沅不晓得她也有入画的时候。
她眺望扬州市肆,满眼都是鲜活市烟,人声远沸,目光流连处,渐渐停在流水桥畔、筱园方向。
神机门十年苦读,本该如诸葛一般神算,却不料弄得进退两难。
五年来,江湖人道,神机门顾沅是个为情所困的疯子,为了勾引男人,不惜拿逍遥楼几百条人命陪葬。
还有一节,她往逍遥楼救人,逃亡千里,不知杀了多少绿林黑道。
那些人虽是恶人,却也有亲信,要替他们出头。当年若有认得她相貌的,无不是集结人马,大江南北地追杀她。
阿沅望着春日里随风而动的花枝,稍稍舒缓。
和尚不知缘故,只摇头心道:“这檀越在小僧面前,抵死不认,装得洒脱!怎知被画笔洞悉?回头我定要拿出此画,臊她一臊!”
却不料过了午时,画还未完,又有几骑马声,急急上山而过。
阿沅被惊动,桃花影里,飘身而去。
何燕及惊诧,和尚飘然自去。
转眼,和尚站在阿沅身后。两人远看尘烟,山下来了十几位佩刀的皂吏公差,快马上山。想必是要进扫垢山庄问话。
和尚与阿沅相视,会心,掠身而去,数十丈不过刹那。
这两个黑心肝的,趁着后头两位公差骑劣马,慢了几步,竟如鬼魅一般,飞身上马,将公差点了穴,又挽紧辔,勒住马。
不管得不得罪官府,扒下那差爷的公服、帽子,便将人狠狠推下马去。
那两个公差老爷落了马,直滚进草坡里,一轱辘碾到底,只怕摔得头昏脑胀,整日都清醒不得哩!
阿沅与和尚慢条斯理,裹上衣裳,戴紧帽子,如猴儿穿上人皮,春风得意。
一转眼,已驾马赶上山道,径往山庄里去。
原来,这二人本是要等谢无忧,没想到先有公差老爷前来,真是天助。
前头那些差爷,已向扫垢山庄通报。
一行的快马,进了石牌庄门。
谢家子弟正要关上篱排之际,和尚和阿沅正骑马赶上来,只以为是一行人,却也放行,令二人借机,飞马而入。
这二人进了庄,庄内有人牵马,往马厩去。和尚与阿沅却迟迟疑疑,怕与官差打照面,那牵马的庄客一回头,马上的二位官差,已不见了踪影。
却说这庄客也不在意,只因扫垢山庄,机关重重,哪个横冲直撞的,没有不吃苦头的。
山庄偏厅,芭蕉静处,窗明几净。
扫垢山庄的管家谢忠,与李都头并几位公差寒暄几句,看座上茶。
不一会,少庄主谢素迈进厅中。
只见谢素身穿湖色沿边的素罗袍,头上则是玉冠束发,目光柔淡,态度和煦。
李都头等官差连忙起身,叙话几句,再而入座。
却说阿沅与和尚分头寻人,阿沅恰寻到此处,隔着花木,见着李都头一行人,便隐去身法,躲在芭蕉后头,抱剑倚定,细听说话。
那李都头道明来意,果然提及人头舌底的细绢。
李都头吩咐手底人,展开一卷粗布,粗布里正裹着那血绣,当面呈给少庄主细看。
少庄主谢素早听闻,山下有一段人头诡事,只是没料到和自家山庄扯上关系,沉吟莫定。
此时,李都头又将一幅悬赏的纸画展开,道:“不瞒少庄主,这是衙内画师,照着人头,描摹的画像。已贴到扬州城门,悬赏求名。不知少庄主可认得此人?”
管家谢忠接过那画,呈给谢素观看。
谢素看了一眼,却不直言,问道:“此人是如何送命的?李都头可有头绪?”
李都头见少庄主言语未尽,晓得有门路,不敢相瞒,道:“我等几个手下,今早往高桥码头,提拿船家郑老四并几个船客,细细问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