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女医纪事(180)
她正出神,不觉袁家两兄弟已告辞离去,王世贞唤她半日未能得到反应,不禁伸手扣了扣桌案。
“——顾七娘?”
“七娘有何见解?”见她目光重回清明,王世贞谑笑。
顾清稚摇头:“我……我见解太过随大流,就不必献丑了。”
王世贞却不放过她,执着追问:“王某记得七娘夸过归有光的《项脊轩志》,斗胆猜测七娘喜爱那般看似用语质朴不事雕琢,却足以见得浓厚真情的散文。”
那是因为正好学过。
顾清稚嗯了声:“我只会背这篇。”
王世贞察觉出她心有不快,索性闭口不言,寻了张梨木圈椅坐下。
顾清稚瞥他一眼:“我以为王先生不会再来了。”
王世贞抖抖眉:“为何?”
顾清稚道:“我看了王先生自请致仕的上疏,以为您心怀怨念,不愿再与我们来往。”
“王某岂是如此气量狭小之辈?”王世贞目光直视她的瞳眸。
她不答。
王世贞笑叹:“上回七娘言,您原来一直记着王某青年旧事,王某从此不敢再让七娘看轻。这回王某左思右想,还是觉得为一时意气贸然请辞甚是不妥,这才特意上燕京来,欲与张相公当面致歉。”
“夫君是对你很生气。”顾清稚微微倾首,避开视线,“但王先生光凭道歉求和恐是无用,并不能教夫君对你有所改观。”
“那依七娘之意,王某该如何?”
“王先生一日不改为官懒散的习气,夫君便一日宽容不了你。”
王世贞坐直腰脊,指缘捏着瓷盏边沿转动:“那看来太岳是将王某与众官僚一视同仁了。”
顾清稚牵唇:“难道这不是应该的么?”
王世贞晃了晃肩:“罢了,看来只有王某仍在珍视这多年情谊。”
语毕,顾清稚倏然望向他。
目中情绪竟教他捉摸不透,候了少顷,她方开口:“王先生自问你所言皆出自真心么?”
是出自真心么。连他也不知,自己对那位相识半生的旧友抱有甚么情感。
起初交好时,二人之间的情谊确是白璧无瑕,可随着另一人身居高位,这牵系便逐渐淡化,时间与距离催生了隔阂,直至出现了断裂的迹象。
王世贞有时不免怅惘,倘若两人如今皆籍籍无名,这根绳索是否依旧能够如初时般牢固。
可现实容不下假说,他张太岳如今高居相位,而自己仕途郁不得志,蹇屯漂泊于世间各地。
他早该认清,自古来高位之人与位卑者间少有友情,也许是出于高位者的倨傲,也许又因另一方的自卑,再纯挚的情感也会因此褪色。
此乃人之常理,怨不得他。
“七娘在怪责王某。”王世贞与她眸子相接,忽道。
顾清稚这回未错开他近乎探寻的目光,答他:“我是怪责过王先生,但原因绝非因为你疏远夫君。会做文章者大多心性敏感,我明白王先生的苦衷,可这不是你修史不诚的缘由。”
王世贞苦笑:“王某何来修史不诚?”
“王先生近来可是在修《嘉靖以来首辅传》?”她反问。
王世贞颔首:“王某已修至杨公一清传。”
顾清稚支颐视他:“那我恰巧读了你的文稿。”
“娘子有何高论?”
“我发现王先生很喜欢在一本正经的记事中加一句疑似表现个人喜好的叙述。”顾清稚将闷了许久的话倾吐而出,“杨公多谋深智,出将入相无有不擅,可您偏偏要荡开一笔,提一句‘一清貌寝而佻’,害得后人只记得他貌寝,我要是杨公家人,非得堵你门口讨要说法不可。”
王世贞眨动长睫,忍俊不禁道:“这可怪不得王某,本就是私家修史,为何不允许王某闲笔一语?”
“可王先生闲笔是快意了,却不知影响了后人评价。”顾清稚语气尽量放缓,平和道出质问,“敢问王先生,日后写至夫君,王先生若是亦掺好恶又当如何?”
王世贞语塞。
顾清稚察他反应,不由勾唇:“看来王先生是想这么干了。”
他顿觉胸腹尽被剖开袒露于她眼前,窘迫吐息,又听她道:“我上回跟王先生说,望你公允执笔,既是私家修史,就当抛弃道听途说添油加醋之言,为落笔的每一字担负责任,这是我对王先生最大的期望。”
“七娘之规劝,王某一日不敢忘。”
她目光澄澈:“那能否请王先生做出保证?”
他被这清透眼神视得凛然一惊,恍觉这副杏目即便于世间洗练多年亦不改分毫,促他肃色相问:“七娘需要王某保证甚么?”
“请元美毋要抹黑,务必从实。”她嗓音明晰,字字钻入他耳中,“夫君所有的阙失过错,元美尽管直言不讳便可,这本来就是修史者该做的。但若是有一句不实,元美别怪我追去苏州,白白伤了我们的情面。”
世上没有完人,张居正的缺点也显而易见,她不会否认抹消。
但对于空穴来风的罪名与指摘,她第一个容忍不了。
“我没有危言耸听,元美应该知晓我的性格。”顾清稚道。
她确是率性敢为的作风。王世贞喉咙里挤出一抹笑:“王某答应七娘,但七娘也要帮王某个忙。”
“甚么?”
他得寸进尺:“请七娘替王某在太岳面前美言两句,王某收信不回只是一时赌气,万望太岳莫要因此与王某有了嫌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