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航(58)
“别想有的没的。你爸把你扔给我不是让你放弃自己。”因为看不见的缘故,潘多拉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冷漠无情,“你的手机坏瞭,我帮你把资料拷贝到新手机。有什麽想要联系的人?”
药效和失明可能性带来的双重副作用是她变得格外暴躁。但她不会跳脚,也不会胡乱指著空气破口大骂,而是整日一言不发地躺在病床上,就好像她不是瞎瞭,而是哑巴和聋瞭。
潘多拉无奈提高音量:“没死就应一声。你应该有想要联系的人?”
鬱理转过脸。蒙著双眼的白色纱佈已经摘下,她戴著硕大护目镜,皮肤和嘴唇一样苍白。
她不答反问:“消息捂住瞭没?”
潘多拉表情複杂。她们出事地点很不妙,位于市中心,消息尽力捂瞭,但时间差的关系,仍是流传不少现场照片。
所有发佈在网络上的照片,潘多拉一一核验,确定没有一张照片露出鬱理和Joey的脸。
但媒体就像嗅到血迹的苍蝇闻风而动,迅速关联前后始末,再通过大秀当天流露的照片,隻花瞭三小时精准定位伤者。但最有影响力的报道没出,潘多拉砸钱堵上他们的嘴。
鬱理不想再听和事故有关的任何词语,她怀疑自己有点ptsd。
她不知道自己住院瞭多久,时间变得没有意义。她现在的眼睛不能感光,别想碰手机,潘多拉把所有电子设备收走。
好消息是Joey情况终于好转,她勇敢地活下来瞭。
鬱理终于松瞭一口气。一月气温很低,但她连感知寒冷的能力也失去。
她捂住自己心口,一点一点,在看不见的夕阳馀烬中,缓慢沉重地躬下身。
不能掉眼泪。鬱理反複警告自己,如果还想保住眼睛,绝对,绝对,不能掉眼泪。
“到底有没有?”她感觉床侧塌陷,潘多拉坐下来,似乎想揽一下她的肩,但不知为何,动作生生止住。
许久,久到潘多拉开始不耐烦,终于听见她气若游丝的声音。
“没有。”
旧噩梦
鬱理向来不喜欢阅读任何卖弄苦难的书籍,管他是莎士比亚还是契科夫。
她出生在一个享有名誉和财富的傢族,五岁收到的生日礼物是傢族信托和一座位于海德堡的黄玫瑰庄园。
德意志民族的刻板严谨深入骨血,但,过犹不及,Schwarz傢族出瞭一个叛逆昭彰的疯子。
她的人生是一场公开上演的大型行为艺术。她为自己选定伴侣,怀孕,生育,然后把女儿视为创造的艺术品。
那个拥有如土地厚重的棕发小女孩儿,如此天真,如此单纯,如此美丽。
Alessia把她关在特意为她量身定制的精美玻璃水箱,搁上漂亮干净的鹅卵石,还有几尾惊慌失措的红色金鱼。
然后,打开水闸。
小姑娘茫然失措地站著,水箱不大,隻能容纳她转身,却无法令她逃跑。
她又开始求饶。
樱粉棕的眼眸蓄出眼泪,顺著眼尾淌到粉白两颊,紧接著被Alessia突然加大的水流冲干净。
她又小又嫩的手掌紧紧贴著玻璃,一隻手握成拳,毫无章法地敲击纹丝不动的玻璃。很快,她的指关节被磕破,渗出丝丝缕缕的淡红色血迹。
“Susanne,”她念她的德语名字,“不许哭。”
小姑娘紧紧咬著下唇,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她不得不通过频繁的眨眼和抹脸,好看得见母亲冷酷如铁的表情。
“妈妈。”她细声细气地唤,水流已经淹到她小腿根部:“我做错瞭什麽?”
“哦不。Susanne。”她调整摄像机,隻专注地看著屏幕,无视恳求她的女儿,“你是个好孩子。你很听话,这是给你的奖励。”
小姑娘感觉又有什麽压不住的情绪从已经被揉得通红的眼眶中溢出来,她死死扣住喉咙,不敢发出任何哽咽。
这一期的主题,Alessia命名为《驯化》。
比起虚无缥缈的爱,恐惧更能驯服和打压一个人。
而被冷水淹瞭一天的直接后果是高烧到40°,外祖父狠狠把Alessia痛骂一顿,甚至打瞭她一巴掌,怒气冲天地勒令对方再也不许见女儿。
但鬱理的日子没有因为得到爱护而有所好转。
她恐惧爱。更胜于玻璃、水池、鹅卵石或眼睛鼓鼓但濒临死亡的生病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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鬱理很久没梦见过去。
她从不怀疑自己有一天会死在病态疯狂的Alessia手中,但鬱先生不远万裡地把她从德国带走。
也就带走而已。
他经常说,自己很爱这个女儿,以后要好好补偿她。
但她的八岁生日,他缺席瞭。
陪她吹蜡烛的是潘多拉。
那一年的潘多拉隻有二十五岁,在杜克大学读书,两胳膊的花臂刺青,阴阳背头,看著就很不好惹。
她半蹲著身,歪著头看鬱理。
“哪裡来的小豆丁?这是我女儿?”坏女人恶劣坏笑,挑著截断眉尾对她说:“来,喊声妈妈听。”
现实年纪比梦中潘多拉年纪还大的鬱理直接吓醒。
疼,哪裡都疼。似乎有一百万个看不见的小人拿著锤子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她每天最多的表情就是面无表情和忍受剧烈疼痛的面无表情。
狼心狗肺如潘多拉也有些看不下去,让医生给她开瞭两针止疼剂,鬱理很有骨气地拒绝瞭,潘多拉懒得和她废话,让护士帮忙摁住她,针管刺入皮肤。
她被迫陷入被药物控制的镇痛和昏睡。
这次没再梦见二十年前的潘多拉,但是梦裡多瞭一位不速之客,是周敬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