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是唯一的知觉。
我想我大概没有死,阴曹地府至少该有些烈火油锅,不该如此漆黑冷寂。
何况人死瞭根本不会痛。
但是我睁不开眼睛,也听不到声音,唯一能分辨自己是醒著还是昏迷的隻有痛觉。有时痛得厉害,我倒宁愿自己死瞭。
这样的日子不知道过瞭多久,某一天开始,我渐渐恢複一点听觉,耳边偶尔有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听不大真切。
又过瞭几天,我的嗅觉和触觉开始恢複,我摸到身下光滑柔软的金丝榻,嗅到药香和昂贵的沉香,不是我房裡常用的那种。
某天从昏迷中醒来,我像平日那样试著动瞭动眼皮,竟然缓缓睁开一条缝隙。许久不见光亮,突然的日光刺痛我的眼睛,我挣扎著抬手,忽然听见陌生仕女的惊呼:“公子醒瞭!快,快去回禀皇上!”
皇上……
我在皇宫麽?
没过多久,脚步声由远到近响起,走在最前面那个人,稳健的步伐中带著几分不易察觉的慌张,我缓慢抬眼,一张许久未见的脸就这样闯入视线。
——我的皇兄,当今圣上。
上次见面还是在去年中秋月下宴,我随顾伯驹赴宴,席上人多,我与皇兄隻说瞭三句话。
他问:“近来身体可好?”
我答:“一切都好。劳烦皇兄挂心。”
他叹气:“你还记得我是皇兄。”
隔瞭一年再见,他仍是记忆中的样子,庄严沉稳,不怒自威,隻不过眉宇间多瞭些许忧思深重,想来是近日国事繁忙。
“卿云。”他坐下来,眉头紧锁。
我张瞭张口,喉咙干涩喑哑,无声地唤瞭一句“皇兄”。
他欲言又止,目光在我身上久久流连,最后叹瞭口气,对身后招招手:“陈太医,你来看看。”
……
这位陈太医,瞧著眼熟。
我想起来瞭,顾伯驹从宫裡请来的就是这位。
他对顾伯驹说我隻是身体虚弱,结果转头回宫告诉皇兄我的境况。是夜我从将军府潜逃,半路被皇兄派来的人拦下。
皇兄说他派人去找我,是想将我接回宫,没想到我会因此受伤。
说话时,那张冷静自持说一不二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如此明显的内疚和后悔。
我被宫女扶著坐起来,喝瞭点水,勉强发出声音:“没事……我隻是,摔瞭一下……”
皇兄皱眉:“病成这样,还想瞒我?”
再看陈太医,站在那裡一副沉痛不安的样子,显然早知道我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我自知无法反驳,没有再说话。
皇兄对身后摆摆手,示意他们先出去。
房裡安静下来,皇兄看著我,面上多瞭几分冷意,淡声道:“当初你执意要跟顾伯驹走,说他会待你好。他便是这麽待你好的?”
我垂下眼帘,说:“我自己体弱多病,怨不得他。”
“身上的伤呢,也是你自己体弱多病弄的麽?”
我张瞭张口,哑然失声。
太医恐怕早已将我的病症一字不落告诉皇兄,包括那天顾伯驹犯浑弄伤的地方。
“太医说,你若不是常年积鬱成疾,不会走到这步田地。”皇兄垂眸看我,目光中似乎有悲悯,“卿云,为瞭区区顾伯驹,何至于此?”
第9章 09
我也想问何至于此,但爱恨纠缠,向来不讲道理。
最后我隻问瞭一句话:“可不可以,不要怪罪顾伯驹?”
皇兄淡淡回答:“顾伯驹是功臣,朕不至于公私不分。”
我放下心来。
人真是奇怪的东西,我明明恨死顾伯驹瞭,却希望他好好活著。
我想,既然我已经为他落到如此田地,倘若他过得不好,我不是白遭这些罪瞭麽?
说来说去,是我自己不值钱,顾伯驹这样待我,我还舍不得他受苦。
我对皇兄说:“我想回苏州看看。”
母亲是苏州人,儿时我随她省亲,曾到过苏州几次,记忆裡那是一个好地方。
皇兄眉头拧得更紧,用不容置否的语气说:“等你养好身子,我派人送你去。”
是不允的意思瞭。
罢瞭,我也不过心血来潮,担心自己死在皇宫给皇兄添麻烦,既然他不允,那便算瞭罢。
“你安心养病,顾伯驹不知道你在这裡。”
——原来皇兄以为我是为瞭躲顾伯驹。
从将军府出逃那天我是想躲的,但那阵劲头过去,我也没那麽在乎瞭。
顾伯驹知道也好,不知道也罢,我们两个就算折腾到天上去,也就屈指可数的这些日子瞭。
更有可能,他找不到我,已经转身投入云公子的温柔乡,正喜滋滋筹备著二人的婚礼呢。
皇兄走后,我问床边伺候的侍女:“你叫什麽名字?”
侍女答:“回公子话,奴婢名叫彩月。”
彩月……我恍惚瞭一瞬,想起被我留在将军府的小姑娘。
我失踪瞭顾伯驹急不急不知道,她一定急死瞭。
我问侍女:“宫外的事,你可知道?”
彩月拿不准我的意思,小心回答:“平日听宫人聊天,知道一些。”
“那你有听说,将军府最近有喜事麽?”
“将军府……顾大将军吗,没有听说。”
“唔。”
看来顾伯驹还没把云岚娶进门。
也是,原配病逝,总要先守孝的。
说瞭几句话,我便又乏瞭,摆摆手让彩月退下,躺回去阖上眼帘。
身上仍是痛,痛久瞭有些麻木,宫裡的御医再厉害,也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我很想告诉皇兄不必再强求瞭,多活几日少活几日与我而言无甚差别,又怕这样说伤瞭他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