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刀池野(279)
言栀不可置信地盯着他,突然感到自己与这从小教导自己长大的先生之间,横生一道辽阔海面。
“敢问先生,为何?”
孟黎书淡淡道:“你问我为何?那先生同样也问你一桩事。”
“先生请说。”言栀努力使自己沉住气,双膝在地面上磨得生疼,他从未跪过旁人如此之久。
孟黎书的双眸乍然暗了下去,“月骨现在何处?”
言栀愣了片刻,如释重负道:“先生明知故问,月骨确实在言栀身上。”
“是你弑君偷的,还是言霁传给你的?”孟黎书再问。
言栀抖着肩膀,恍若无事般笑答:“父亲临终前身旁唯有言栀一人,他将月骨赐予言栀,这便是真相,但也正因唯有言栀一人在身旁伺候,自然是谁人都可捏造一番。”
“可先生问过你一回,你说实话了麽?”孟黎书撑着下巴道。
言栀抿了抿嘴,道:“现如今先生都知道了,现在,能否回答言栀的问题?”他试探着寻求答案,仿佛在宁谧静穆的大海中,自己是那岌岌可危的一叶扁舟。
“她是言氏的正统子孙,你是吗?”孟黎书答得平和,毫不在意的样子。
言栀兀自低下了头,垂首轻轻笑。
“不......我是戚氏余孽”言栀依旧跪着,冷汗从额头上流下来,“可那又如何呢?先生教导多年的是我,你甚至没有踏入过言桐的宫殿,她课业如何,秉性如何,唯有陌师叔知晓,先生又怎会笃定,她便能坐稳那月神宝座?”
“事到如今,你竟还在肖想月神之位。”孟黎书并不意外。
言栀仿佛胸腹间被掏空了什麽,心髒的跃动一下一下,好似在耳边,不在胸间,他缓慢直起身,道:“言栀从不敢肖想月神之位,言氏的东西,我一分也不要,可她是我的阿姐。”
孟黎书擡眸看他,示意言栀自己听见了。
“她与我共生几百年,一朝变故,甚至没有派人来问,便索性寻来匕首捅进我的皮肉一了百了。”言栀直抒胸臆,懒得编纂好听的语言,头一回避繁就简,说道:“先生救我,助我,若是为了言桐这个月宫嫡系,直说便是。先生要我不伤她,言栀能够做到,可前提是她再不来犯我!”
“怎样?她能做到麽?若她可以,此事便这麽应下了。”言栀笑道。
孟黎书缄默许久,火光描摹眼前人的轮廓,孟黎书头一回看清言栀的面容。
与他爹娘长得太像了。
“好,”孟黎书阴差阳错点了头,“我最多在朔北待三日,何时啓程,你自己来寻我。”
言栀再次拜首:“多谢先生!”
此番跪得虽是甘愿快意,但言栀决计,以后再不肯吃这般的苦头。
啓程
在与孟黎书交谈结束的第二天拂晓,言栀换好衣衫蹑手蹑脚向饮马湖边去,大抵是兴奋,迎面的风也变得灼热,饮马湖的水汽悬于半空,四周是飞禽振翅低沉缓慢的扑棱。
言栀躺在草地上,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忽地,草地发出窸窣声响,言栀缓缓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江潜俯身查看自己的模样,“在此做什麽?”江潜问。
言栀心安似的再度阖眸,道:“今晚便要回裕都,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此地了。”
“舍不得?”江潜在他身边躺下,枕着手侧首看他。
“没有舍不得,”言栀侧身道,“只是觉得,若无兵戈,在草原上也算是活得自在,若觉得憋屈,策马扬鞭几百里,呼吸也畅快。若是和心悦之人同立饮马湖畔,马儿喝水,你我说着悄悄话,只有风听见。”
江潜摸上他的脖颈,喉咙发紧,轻声说:“早在几年前我便寻得一处世外桃源,无人打扰,若你想,三五好友也可前来拜访,是朝廷寻不到的清閑地。只要你想,我便可以带你隐居山林,从此远离纷争。”
言栀眼眸闪烁,又飞快瞥开了眼。
“你我虽不可再回天庭,但仍为谪仙,比凡人长生是自然,你我可在那儿厮守十年百年,待世人忘却,入世也好,寻个别处再度出世也罢,都是一桩美事。”江潜敏锐捕捉到言栀眼中的那点期盼闪烁,打开了话匣子,“若......若你觉得腻烦了,大不了一了百了。你我姑且入个轮回,重来一世玩玩,我照样也能找到你。”
“你看,如何呢?”
言栀的眼神飘忽不定,他清了清嗓子,不知该如何作答,良久,只愣愣盯着泛鱼肚白的天隅,握住了江潜放在自己下颚的手。
言栀道:“若有此地作为退路,当真是美事一桩......”
江潜屏息凝神,不经意间流露期盼目光。
可言栀话锋一转,继续说道:“这些天,我时常会想到过去种种,下凡的这麽多个月我何尝不是活在梦中,就连言桐化作苏迪雅将我捅伤,在我心中亦为她开脱百遍千回了,想着大抵是奸佞作祟,大抵是情有可原,但直到汀芒的一副白骨跪在我的面前,我方才如梦初醒。”
“我时常会想到汀芒,你赠与我的白马,驮着我几千里去追随你的蹤迹。”言栀摊平道,张着双手,指尖绕着野草,“它早已是我灵魂中的一部分了,汀芒还能跑动,我便觉着,它便能带我寻到你,寻到世间真相,甚至......寻见我的爹娘。”
“言栀......”江潜如鲠在喉,汀芒是他精心挑选的良驹,起初也不过是觉得小公子喜欢高头大马,一抹白明媚至极,年轻的心上人同白马最为相称不过。上乘的良马虽难寻,但没了汀芒,江潜或可寻别的相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