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173)
“这对公主来说诚然不公平,但为了国家,必须通盘考虑。陛下认为公主聪慧贤孝,臣也如此认为,但若要南面为君,仅凭这些是不够的。公主的才智、胸襟、志气、魄力能否抵消习俗带来的先天劣势,从而利益国家、安乐百姓呢?”
“还有最重要的——公主自己的意愿。”冯虚语调愈发沉重,“她是否愿意放弃原本安逸的人生,承担这麽重的责任,忍受可能面对的种种委屈?”
他似乎自己也有些激动,花白胡须微微颤抖起来。良久,他立起身,恭敬端肃地一拜:“老臣受陛下厚恩,为江山社稷故,不敢不尽吐心声,愿陛下慎之重之。无论陛下最后如何定夺,臣皆当竭忠尽死,辅佐新君。”
沈明温觉得自己今年可能犯了太岁。
先是,上官陵和老二奇迹般的交好,这两人联起手来,无疑是自己的大患。好容易设计把上官陵赶去容国,也明明听说容国内乱情形兇险,可居然又被这人逃过一劫,完好无损地回来了不算,还调任了尚书令。
这还没缓过来,又赶上朝廷新令。他的支持力量有一多半来自豪族富室,这一动,便不免有十指连心的牵痛。面对着抱怨不休的盟友、决心似铁的父王,他算是好好体味了一把焦头烂额的感觉。
偏在这时,几百年鱼不动虾不跳一心装着隐形人的执符令钟烨也突然蹿了出来。本来自打他插手执符台事务,钟烨这个台令就一直低头做人,不多事不添堵,存在感低得自己都快忘了他这号人,这几天却不知抽了什麽风,开始过问起台里的事来,明里暗里竟有点要收权的意思。
“你说,钟烨这家伙怎麽回事?这节骨眼上给我添什麽乱?我现在是没空管他,等这阵子过去,看我不送他回去养老!”
宁休整理好桌上一叠文书,站起身来,拿了最上边几份走过来,道:“他的问题容后再说,殿下现在,或许应该警惕另一件事。”
“什麽事?”
“殿下可曾留意,冯相国最近在做什麽?”
“他?”沈明温回忆了一下,“不就是拍拍父王的马屁,一面当当和事佬安抚下边,提拔几个高门子弟稳定人心。哼,打一棒子给个甜枣,这手段他都用了几十年了,也不嫌腻味!要我看,这回棒子太重甜枣太小,可不见得能息事宁人!”
宁休摇了摇头:“我看没那麽简单。息事宁人固然是一方面,但殿下注意到没有?他最近提拔的人,绝大部分都是镇国公一系的。”
“镇国公?你是说国丈大人?”
“没错,这些人虽然看起来出身各异背景不同,可稍微往深处了解一下,会发现他们基本上都能与镇国公搭上关系,有些是通家,有些是战友,有些有师徒情分……总之很有意思。”
“这也没什麽奇怪的吧?”沈明温不大以为然,“镇国公名望士族,又军功赫赫,儿子又争气,凭自己的本事就封了宜阳侯。这般文武兼全,放在高门中也少见。攀交的人衆多,能扯上关系很正常。再说王后盛年逝世,父王一直有些愧歉的意思,愿意多擡举一下他家也在情理之中。”
宁休沉默片刻,突然笑了。
“殿下能如此坦然,无非是觉得镇国公家再显赫,对自己也没有妨碍。可是,假如四殿下没有早夭,好好活到了现在,您还会这麽安心吗?”
沈明温一愣,陡然失语。
如果老四没死,那就是王后所出的嫡子,背靠着镇国公宜阳侯这蒸蒸日上煊赫非凡的外家,无疑便是衆望所归毋庸置疑的储君,哪还有他和老二一丁点的机会?
“可是他早就死了……”
十几年前就死了的人,假设再美好又怎样?他鼓回劲头,傲然道:“活下来的人才有争夺的资格。”
“没错。”宁休喉中隐隐一叹,语气更幽深了些,“四殿下是死了,可公主还活着。”
沈明温错愕,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诧异地瞪住他。
“你也太会胡思乱想了吧?”
“怕不是臣胡思乱想,而是殿下掉以轻心,您不觉得公主现在的地位很奇怪麽?一个公主,不待在内宫里做针黹女红,却整天居留长年殿,外臣奏事也无需回避——这就算是陛下病体不愈要人侍奉好了,可现在连大朝廷议也叫她随侍一旁,这可不寻常。”
沈明温被他一提点,也觉得有些不太对劲,可仍觉得他的猜疑过于离奇,犹豫地道:“父王习惯她待在身边侍候,也没什麽吧?而且她现在帮着掌制诰,廷议在侧便于记书录事,不算多奇怪吧?”
“您不说我倒差点忘了,制订诏书诰命的事,怎麽就交给她了呢?朝廷里又不是没人。兰台那麽多学士,我不信找不到一个文章写得比她好的。”
“她的字很漂亮,颇得前代书画名家神旨。我也见过,朝中的确罕有人及,也不知她在哪儿练的那手好字。”
沈明温随口答了句,心里煞是纠结,本想着兰台里不是老二的人就是上官陵的跟班,与其交给兰台学士还不如交给妹妹,现在看来却没那麽乐观。
“殿下还记得陛下当时叫她接掌此事的时候,说了句什麽话麽?”
“什麽?”
“文章与政通,风俗以文移。”宁休托着胳膊,食指刮擦着下巴,面带深思,“这可有点经纬天下、移风易俗的意思了,您还觉得仅仅是一时兴起?看中她字写得漂亮?”
沈明温呆滞了好一会儿,憋得脸色红起来:“这……这只是一句常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