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18)
沈安颐无话可说,双眼失焦地看着地面,泪流如注,哽咽难语。
眼前光线一暗,是昭王来到她面前。
沈安颐仰头。
昏黄的宫灯下,父亲的脸容看起来更苍老了,眉心忧郁地拢在一处。沈安颐看在眼里,越发难受。她有千万种不忍,不忍上官陵身死,却也不忍让父亲寒心。
昭王弯下腰来,缓缓伸手,粗糙的指腹轻柔地抚去少女颊边的泪痕。
“告诉父王,为何费尽心思替她求情?”
“她是女儿授业之师,又曾多次救护于我。于情于义,我都不能坐视不管。”
“那又为何伤感至此?”
沈安颐低首凝噎,垂泪良久。
“上官陵德才兼备,却因身份戴罪。她是女子,女儿亦是女子,物伤其类,心有戚戚……”
“她是臣子,你不必自诩她的同类。”昭王喟然叹息,“心有戚戚也可以,但绝不能为了戚戚之心破坏原则,这是为君者的大忌。”
“为君?”沈安颐倏然擡眼,泪光莹烁的眸子里,如有自嘲之色。
昭王眼皮一跳:“怎麽?”
“女儿……愧不敢当。”
并非赌气,也非谦辞,她是真觉得如此情理两难的处境于自己而言太过痛苦。她尚未摸到王座的踏板,却已初尝了“明君”的酸楚。
但昭王显然误会了她的用心,眼神一下变了,怒气越积越满,从毫发间渗出。他的右手猛然举起,过了好一会儿,终究没有落下。
“你……在威胁本王……”
身躯一晃,似要倾倒。
“父王!”
沈安颐吃了一惊,忙欲前扶,却被他推开。
“你走,你走……”昭王喘一口气,蹒跚地挪向坐榻,“本王自作孽,留下你们一群不孝的……”
“父王……”
昭王停住脚步,冷笑一声。
“还不走?想让本王把你一起关进天牢麽?”
“……”
沈安颐怎能放心走开?可看父亲的样子,又根本不愿再听她解释。方才那句话说得太急,自己还是太沖动了……她一面自省,一面懊悔,须臾间却无甚补救之计,当真丢下父亲离开也绝不可能,一时便僵在了那里。
“陛下!”
潘濂走进来,在殿门近处行礼:“啓奏陛下,过忘山门来人求见,说有要事通禀。”
来者正是史循。
他携密信前往昭国求援,中途为了躲避忘岁月派出的巡查人员经历了几番周折,待得跋山涉水赶到临臯,多少已有几分褴褛。好在他的心态一向不错,站到昭王面前时,人看起来还是精神的。
核对过凭信,昭王开口:“过忘山门与我昭国久无往来,足下今日突兀来此,有何贵干?”
史循敏锐地察觉到他客气的态度下潜藏的怒气,虽然不清楚这种怒气是否针对自己而来,稳妥起见,他还是决定采取迂回的祈请方式。
“贸然造访,的确是在下失礼。只因我过忘山门中,近日发生了一些变故,三尊之一的教主忘岁月率衆叛乱。尊主恐怕大王挂心,所以特命在下前来禀报。”
昭王一声嗤笑。
“这可奇了,你们山门内部斗殴,本王有什麽可挂心的?你有什麽索求,不如直说明白。”
“若仅是内部斗殴,自然不敢惊动大王。”史循面不红气不急,仍是一派温词款款,“只是那忘岁月不知何时竟与北桓结成同盟,求得了他们的助力……在下也不虚言僞饰,今次前来,的确有求于大王。叛徒内外勾结,尊主担心仅凭山门自身的力量应接不暇,因而恳求大王略拨援兵,以解急困。”
一听说北桓介入,昭王的脸色果然起了变化。
“此话当真?”
“在下不敢妄言。这里有尊主亲笔书信,请大王过目。”
昭王从潘濂手中接来书信,阅看半晌,複又擡起目光,在书信和那信使之间冷冷地转动,考虑着事情的真僞。
“如此大变,为何本王之前一点消息都未曾听闻?”
“忘岁月阴谋叛乱,局面尚未完全稳固,因而对外封锁了消息。”
“可北桓若有大军入山相助于他,也不可能一点动静也没有。”
“是这样,北桓相助并非叛乱当日之事,而是早在一个月前,通过忘岁月的秘密运作潜入了碧玉山庄,与尊主一战消耗了山门大量精锐,更使尊主急怒攻心染病。忘岁月趁虚作乱,这才令人措手不及。”
骤闻此语,昭王心间更添一抹惊怒,瞥了眼身侧的沈安颐,沉声问道:“桓王出现在碧玉山庄,是忘岁月的布局?”
“千真万确,此乃他亲口所认。”
“好……”昭王苍老的面容浮现出冷然笑意,“你的请求本王答应了。不过有一件事。”
“大王请讲。”
“等那边事了之后,你要再来临臯一趟,本王有话问你。”
这个条件对史循来说不成问题,于是慨然应允:“谨遵大王之命。”
第五十四章风刀霜剑
忘岁月在入夜时分接到禀报,柳缃绮最后出现在鹰山附近,那地方坐落于山门外防西线,一旦越过他就再难将人追回。一面感叹着柳缃绮瞒天过海的本事,他立刻进行了紧急布置。考虑到下属们即便对上负伤的柳缃绮也未必能有多少胜算,他最终决定亲自动手将人捉回,不料才刚踏出议事厅,就见几团人影被迎面扔了过来,俯目一看,却是方才他派出去传令的部下。
他脚步一顿,擡起头来,渐浓的夜色中红衣飞扬,豔烈绚烂,不但夺尽人的目光,更欲燃尽人的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