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244)
“此人年事已高,不知是否还在世,等回昭国后,臣会设法寻访。”
得知堡主已死,剩余的佣兵们立刻没了抵抗的意志,纷纷缴械投降。上官陵处理完堡内诸事,令尹璋率一队侍卫留守黑岩堡,并细细告知后续安排,自己则带另一队侍卫护送沈安颐回宫。
沈安颐似乎心绪未平,早已离开黑岩堡去外面散心,上官陵颇能揣测她的喜好,一径寻到江边,果然望见一道纤丽身影伫立岸侧,迎风望远。
她忍不住走过去,擡手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沈安颐肩上。
“以后有事,叫我处理就好,不必髒了自己的手。”
沈安颐默然不语。江风萦纡,吹开她细腻柔软的额发,那空明无尘的双眸也如眼前的春江一般,被层卷的波涛涨满。
“你有你的事。何况,我也并非时刻要人保护的弱女子。”
“我知道你不是。”上官陵看着她,眼神像在看中秋的满月,悠远深静,无端怅惘,“但你是君,我是臣。如果到了需要你亲力亲为的地步,那就是我的失职。”
沈安颐宁立无言。上官陵目光飘远,洒向连绵的江流。她想天地间的事,或许就像这条条江河一般,看似互不干涉,实则流通相润。
而她又做了什麽呢?
收回视线,沈安颐已转身往前走了。上官陵举步跟上,却始终保持落后她一步的距离——这是人臣的礼仪,不可越过君主而行。除非遇到危险,那时候她会上前一步挡在对方的前面,形成捍卫的姿态。就如同一路走来她们的关系,要麽她在前引领,要麽她从后相随,说是携手,却总归不会有并肩的时候,尊卑之分,君臣之别,鲜明如此,不容逾越。
没走多远,沈安颐忽然停下脚步。
上官陵慢半拍,随之停住。
“陛下……”
一句话没问完,沈安颐一个旋身,半步之遥,堪堪靠过来,将她搂住了。
这拥抱突如其来,直教上官陵错愕:“陛下?”
“上官陵……”
沈安颐低唤着她的名姓,形容不出的语气。上官陵不作声,眸光穿过身前人被风吹乱的青丝,掠过飘舞如旌的披风长摆,望向无垠的原野,那时芳草萋萋,杜鹃长啼,云山重叠,明霞如血。
“嗯?”她擡臂,轻轻回揽住沈安颐,疑问的语气和手臂上的力道都拿捏着同样的分寸,含蓄而又克制。
沈安颐终于开始说话。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她说,“也是我最好的朋友。可现在我知道了,即便是再亲近的人,也有很多事无法相互替代,无法感同身受。你看,就算是这麽近的距离,你也不可能真正体会我的感受。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我走到今天是因为我的选择,而不是因为你。你不必自责,更不必后悔。因为……我亦不会后悔。”
沈安颐知道,上官陵在自责,甚至在后悔。近而言之是后悔自己保护不力,致使昨夜出了那麽大的意外;远而言之却是后悔不该将她引上这条艰险道路。为国为民,固然是高远之志,但也会有种种可预料的、不可预料的牺牲,上官陵有所不忍了。
沈安颐松开她,缓缓站直身子,微笑地看着眼前人俊美而忧郁的面容。
“你能承担的东西,打量我就不能麽?你这是在看轻我。”
上官陵对视着她,眼底凝光幽幽。良久,那一丝郁色悄然散去。
“我明白了。”
《列国志·昭志》:丁未年春,王使龙骁卫取文萧关,得关内地。四月十五,龙骁卫统领尹璋率五百骑出凉关,同镇州守将荀雁生共击北桓军于云崖关,克之。五月,丞相冯虚因病致仕,王拜尚书令上官陵为相,分尚书台六曹为六部,订新法二百四十条,铸法鼎,广布其律,使庶民鹹知。
修订律文对韩子墨来说本不困难,难的是修订到符合女王陛下心意的程度。由于之前沈安颐驳回了韩子墨的奏陈,几个对新法素有微词的朝臣感到事有可变之处,料想依韩子墨的秉性,再怎麽改也改不到“宽仁”的程度,便都做好準备,等韩子墨下一次奏陈被驳时,就借题发挥一起进言,誓将此人逐出朝去。
然而事情出乎意料。从容国回来之后,沈安颐的态度就变了。韩子墨第二次进奏,沈安颐稍加阅览,便果决地批準了所有条文。几个主事大臣惶惶相顾,在丹陛前脸色懵然地承接了敕命,唯有韩子墨精神抖擞,俨然準备大干一场。
于是,在韩子墨的建议下,御史台被进行了改编,仅保留督察职权。而在三台之外单独设立了理司,专断刑狱,由丞相上官陵推荐,韩子墨被任命为大司刑。
整顿狱治之外,沈安颐还惦记着另一件事。那就是上官陵所谓的“兴教化,移风俗”。对此,韩子墨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民衆只要能读得懂法律条文就够了,其他东西知道的越多,对朝廷就越非好事。
然而沈安颐很坚持。
“一味用严刑终非长久之计。必须让人们真正学会明辨事理,懂得自律,才能在根本上减少罪犯,达到贤卿所说的‘重刑如无刑’。否则若放任自流,干等着他们自行开悟,那要等到何年?”
面对这高瞻远瞩又满怀仁义的论调,韩子墨无从辩驳,事情就这样一锤定音。不久,兰台下多了一个分署——国子馆。
朝廷原有太学,国子馆是在太学的基础上再扩大,不但接收生员的数额增加,範围也从世家贵族子弟扩大到所有士子,又在传统的经学之外增设律学,使学子熟知法典深加研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