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03)
他腻烦地瞥了两眼棋盘,将手里的棋子“啪”地丢在盘上。
“连你老师都不敢趟这个浑水,你倒很有自信!轻狂!”
上官陵沉默不语,凝然目光落在棋枰上。那几枚骤然抛入的黑棋不拘章法,将她精心构筑的围城破开了一个口子。
“世上的君主,没有一个好东西!”代长空余怒未尽,拍了拍桌角起身,“你等着看吧,我的话是不错的!”
“哦?是这样吗?”
含笑的女音传来,师徒两人皆是一怔。
沈安颐款步走近,上官陵正要行礼,被她止住了。她的眼睛瞧向一旁的代长空,饶有兴味。
“这位想必就是丞相的师尊,代先生。”
代长空教人听了背地坏话,很是尴尬,更兼心烦意乱,待不下去,于是行了个礼,赶快拔腿逃离。
上官陵无奈,赶忙向沈安颐赔礼:“家师性情如此,望陛下恕罪。”
沈安颐爱屋及乌,当然不放在心上,回头对她道:“路过你这里,顺便进来看看,还是去你书房说话吧。”
书房还是老样子。上官陵去沏茶,沈安颐坐在她的书案前,信手把玩起案上的摆件。笔砚旁有一对玉镇纸,样式十分简单,只在上边刻了两行篆字:方而不割,廉而不刿。沈安颐拿起来看了看,便放下了。
视线稍稍一转,蓦见案头摆了一盏花灯。眼下上元未至,那灯看起来也不像新的。沈安颐心下纳闷,随手取了过来。
上官陵端来茶盘,见她在看那盏灯,神色微滞。
“陛下,先用茶吧。”
沈安颐放下花灯,似笑非笑地瞅着她:“好有趣的情诗,这是谁送你的?”
上官陵摆放着茶杯,暗自思忖,她与谢璇之间本没什麽,若是支吾隐瞒,反倒教人误会。她们君臣之间,不说金石之交,也有患难之情,沈安颐当不至于为了一盏花灯便疑忌她。
“是谢璇。”
沈安颐扬了一下眉,随即莞尔:“他倒有眼光,看上本王的社稷之臣。不过这位谢将军,也算是一表人才,有权有势,本王还真有两分担心。”话到最后,已然是满脸戏谑。
此时此刻,上官陵却没有心情听这种玩笑。
“上官陵志意如何,莫非陛下不明白?昔日先王病榻前,臣所允之诺,纵然他人不知,难道陛下也忘了?”
沈安颐见她如此郑重,倒有几分讶异。
“何必这麽紧张?卿冰心若鑒,本王自是明白的。”
第四十章一望知君
钟离煜告诉成玄策,若想坐稳王位成就大事,江山百代世世不衰,独揽大权必不可少。成玄策深表赞同。两人一合计,如今满朝之中,对桓王分权最多的,首选丞相殷时存。
对于殷时存,成玄策感情複杂。这个老相国算是很安分了,虽然占着相位,但并不敢忤逆君主,表面看着威严,内里却是老好人一个——至少在桓王面前是如此。这样一棵墙头草,成玄策本没有拔他的兴趣,可是,钟离煜说了:他虽然不忤逆君主,却也毫无主见、不做实事,尸位素餐岂是宰相应为?
成玄策深以为然。
他理想中的臣子,应该既不违逆他,忠心耿耿,权欲淡薄,毫无威胁,又具备才智,见识过人,能够帮他做事成事。钟离煜就是这样的优秀典範。
朝堂内纷纭不安,浪潮汹涌,投下石头的人却悠閑地躲在家里,和朋友观书品茗。
“‘大僞似真,大奸似忠’,我如今可算见识了。”史循呷着茶水,感叹不已,“有朝一日,桓王被你弄成了独夫,还要夸你忠心不二。”
钟离煜躺在藤椅里,将手里的书翻过一页。
“他的个性注定会走上这条路,我不过是顺势而为,推波助澜罢了。朝中不是没有真正忠介的人,只是雷霆万钧之下,他们早已不会开口了。一味拍马屁的人,桓王又看不上。你说,他不倚重我,还能倚重谁?”
“话虽如此,可你不觉得这对桓王太不公平了吗?”史循缓慢地转动着手里的杯盏,“教化是能改变人的。如果你真心实意地辅佐他,也许他能成为一个明君。”
“你想得简单。”钟离煜的眼神从书页上横过去,不以为然地一笑,“如果我露出本来面目,你以为他会重用我吗?他只会选择和现在的我相似的人。教化虽能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人,但一个人的根本欲望是很难改变的。倘若没有女王陛下,我也许会尝试,可惜……”
他摇了摇头,无声一叹。
“天下纷乱久矣,与其浪费力气去做希望渺茫的努力,不如择其善者,毕一役而尽全功。不过这也是一场豪赌,胜负的关键并不在我。”
“嗯?”史循望着他,“怎麽说?”
“上行下效,如影随形,此乃风化之理。君主爱好仁义,治下便多礼让之民;君主爱好学识,国中便会文教昌盛;君主爱好权术,便会拥有僞诈的臣民。僞诈之国,无法建立信誉,更无法赢得尊重。如果它拥有强大的国力,四邻的小国会惧恨它,大国会孤立它;如果它国力衰落,小国会轻视它,大国会覆亡它。如果它好运,遇到的敌人是贪残愚蠢之徒,那它可以通过僞诈的智慧取得胜利;但是,如果敌国诈术更精妙,事情就难说;倘若它生不逢时,竟遇上王道之主,那麽,被吞灭就是唯一的命运。”
钟离煜解释完,淡淡做出结论:“所以真正的关键不在于我,也不在于桓王,而在于女王陛下。如果她坚持施行王道之治、公明之法,那胜利就是注定的。如果她试图玩弄权术,那她多半玩不过桓王,胜负就很难说。假如她是王道之主,我现在做的一切就是在帮助她;假如她自甘堕落,我所做的就是在妨害她。这不取决于我,而取决于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