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70)
借着夜色的掩护,女子的身影一动不动地伏在房顶上,细听着房檐下的动静。然而院中屋内一片阒寂,只偶尔传来几缕轻柔的风声。
三天了,一直也不曾探查到半个人影,难道柳缃绮真的已经走了?夜女想到此,稍稍放松了握剑的手,竟不知心底的感觉是失落还是庆幸。柳缃绮,这个她奉命追杀的人物,终于离开了她剑锋可及之处。她跳下房顶,来到门窗前又察看了一番,的确没有人。这一轮追杀总算暂告结束,她有个“结果”可以回去交差了。
就这麽回去麽?她走出连廊,略微有些踌躇,还夹着几分说不出的愧怍。杀柳缃绮是她的使命,这一点她从来都清楚。日複一日磨练武艺,日複一日寻访守候,就是为了迎接使命降临的这一天。可现在,目标找到了,她却并没有完成任务。
要只是技不如人也罢了。第一次与柳缃绮对阵,她抵敌不过反被对方打伤而失败,自己尚不在意。之后丢了佩剑,放过柳缃绮一回,也算情非得已。如今柳缃绮失去了蹤迹,听起来倒也说得过去。但她自己清楚那踌躇愧怍的原由——她顾惜自己的性命,不想杀死柳缃绮。栽培她是为了杀柳缃绮,可以说她就是为了这一件事而存在的,倘若柳缃绮死了,她还有继续活着的必要麽?
她心情複杂地品味着自己的私心,渐渐又生出另一层疑惑:为何要杀柳缃绮呢?那人看起来也不像个奸邪之徒。为何会有这个任务?又为何要指定她来做呢?论武功,她自问不算顶尖。
院门“吱呀”一响,她本能地躲进廊柱后,两名小尼姑打着灯笼走近,一个边走边道:“柳居士说了,要交给卓掌门……”
夜女让过她们,心间闪过一念,与其这样空手回去,倒不如跟上去听听消息。
禅堂中明光淡淡,想是住持未寝,犹自夜坐。方走近,便听一声语笑。
“‘剔起灯来是火,历劫无明照破’,你这个灯剔得明白!可惜,我到现在也不明白。”
夜女倚窗找了个隐蔽位置,按破窗纸,柔暖的烛光猝然溢出纸洞,她眯了眯眼,凑近观看。
“那你怎麽打算呢?”是贤觉师太的声音。
夜女凝目望去,师太坐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正和对面蒲团上身披道袍的女子说话——她认识,那是玄都府的掌门人卓秋澜。
“没有打算。”卓秋澜道,“我如今回想,这事情整个就跟一场梦似的——说不定真就是一场梦。”
“梦?你觉得化乐城并非真实存在?”
“有这种感觉。就如昭国女王所言,连稳定的出入口都无法找到,怎能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地方呢?至于什麽王隋、什麽孩童祭祀,也都只是梦中的幻象了。虽有云容他们三个作证,想起来还是常觉得不真实。”卓秋澜说着,停顿了一下,擡眸看向贤觉师太,自嘲地笑了一笑,“我偶尔甚至有种错觉,眼下身在你这寺里,都不知究竟是梦是真?”
贤觉师太微愣,旋即也笑了。
“你这话问得……竟有我本门的机锋。不过这既是你自己的迷惑,我纵然答你,也无甚用处。还是先看着吧。”
“正是,也只好先看着了。”卓秋澜轻叹,“当时跟王隋对峙时,确有仗义扶危的沖动,可如今待在这里,远离了那个处境,又好像没兴趣了。而且那时候其实也没看见什麽孩童,就听王隋在那儿讲。”
“你主要还是不信。”贤觉师太一语点破,“不信,所以不求;不求,所以不想动。”
“是。”卓秋澜应得诚恳,“不过也很难讲,到底是不信所以不求不想,还是因为不求不想所以不信?你说,我改换不了天生的心肠,这是自然,但出于天生情质的反应,毕竟非我所求。就好比一个人,具有天生的好胃口,但他自己并不追求成为饕餮大王……”
“于是情随境迁?”贤觉师太给了她个会意的眼神,“你说得也有些道理。若如此,一个人信什麽、不信什麽,其实也并非出于选择,而是一种‘命定’。”
“正是如此。”卓秋澜短笑了半声,倾身坐近了些,“依我看,人不能选择自己信什麽,只能选择是否依从他所信的去做,但仅仅是这点,就已很不容易了。首先,他不见得知道自己实际信什麽;其次,若是天赋的情质与他所信之物的指向并不一致,他就会时刻受到另一种本能欲求的干扰,那东西阻拦他、扰乱他……把他弄得晕头转向,直至牵着他的鼻子走。可是,他真正所信的又在另一个方向,到最后,就只能在虚空的追逐中白白耗尽一生。”
“这往往就是大多数人的命运,除了一种罕见的幸运儿——天赋的情质与根本信念恰好一致,相生相成。用你门中的话说,这得是几辈子修来的。”
贤觉师太点头不语。
“所以你是觉得,这种‘爱管閑事’的天性阻扰了你真正的所求。”
“对。只不过在旁人看来,要管的閑事很符合‘江湖道义’,与那些追逐声色犬马的本能欲求不同,于是就是好的、该当的……可若以求道而论,这不就是臧谷亡羊麽?”
贤觉师太依然点头,同时浮现出一点浅笑之色:“但若真撒手不管,又似乎违背了‘江湖道义’,也不好,是麽?那不如想想,你所求的道,究竟是什麽?”
“我所求的,乃是一种终极。”
卓秋澜说完一句,忽然沉默起来,过了好一会儿,方才继续说下去。
“不是只存在于言辩中、想象里的那种,而是能真切‘尝’到、直接体会到的实在。我早已厌倦了那些辩谈,说得再多,都还是在外围打转,根本上还是虚空,令人厌倦的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