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落花旦(2)
她于是只能自己行动,从卧室寻找线索,从阁楼寻找痕迹,去祖父的书房查探。
然后她第一次遭到了惩罚:不允许吃晚饭。
姑姑并不是时常回家住,她与姑父尚有一个小家要经营。他们的两个女儿会时常光顾。大一点的,今年二十岁,名叫贾茉,小一点的也有十六了,贾莉。
人称一对茉莉花,面对秦羽织,就成了霸王花,食人花。
小茉莉数次爬到院子里那颗枣树上撒野,安然无恙,而秦羽织仅仅做出攀爬的尝试,即被祖父责骂。每当这时,小茉莉隔岸观火,双眼放出得逞的光。
大茉莉的手段往往温和许多,得到的结果却总能比小茉莉的激烈,秦羽织受到的惩罚也就更严重,譬如干脆被关起来。
祖父不想看到她,大小茉莉也不想看到她。
秦羽织有时能从祖父身上体察到一种深刻的、近乎自我折磨的矛盾点:他既想抹去父母的痕迹,又在日複一日地怀念着亡人,而秦羽织,是无法抹去之父母唯一的遗物,所以他恨她,不想看到她。
渐渐地,她学会了自己与自己相处,那就是躲在衣柜中,一待一整天,有时候天光耗尽了,也浑不在意,有时候她在别人将她关起来之前就把自己关起来,令他人无计可施。
起先,到了用餐时间,下面的人还会视心情派佣人上楼一观,后来次数多了,干脆放任。
这天,秦羽织又独自在卧室。
女佣象征性地敲了两下房门即推门而入,门被打开的瞬间,舞乐声如潮水涌了进来,激昂、躁动,关门,又骤然安静。
女佣把一角奶油蛋糕放在书桌上,秦羽织淡淡地看了一眼,问:“今天是谁的生日?”
“小姐,你应该记得,”女佣面无表情说,“老爷说你不必下楼。”
不是不必,是不能。今天是祖父秦苍淮的六十大寿。
舞乐进入了高潮,一道门挡也挡不住,她进入衣柜,干脆把脸埋在衣服里,让衣服的香味涌进鼻腔,涌进肺里
“哗—”
突然,柜门被拉开,光涌了进来,噪声也涌了进来。
她倦怠地扬起眼睛,看到陌生男人站在面前,其实不算陌生,见过他的背影。
“终于找到你了。”他说。
“你是谁?”
“沈贺文。”
“哦,这和我有什麽关系。”
他轻笑:“是你这样问我。”
她把头别向另一边,不再理会。
过了一会儿,见他仍然站着,道:“你怎麽还不走?”
“邀请你驾临寒舍。”
“我为何听你的?”
“因为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沈贺文平静地看过来,眼神仿佛洞穿一切,却又不会得意洋洋地令人讨厌。
“好大的口气,看来贵府有比此处更大的牢笼。”
他闻言,挑了挑好看的眉:“恰恰相反,昨晚已连夜把围墙拆毁。”
她被逗笑,擡头:“为何?”“为你。”他目光深邃,不似假话。
“贵府是否有许多人。”“只有我和你,不介意的话,两个佣人。”
“好,我和你走。”
决定来得突然,说出来,自己也吓了一跳,但真的说出来,秦羽织才发觉,想走已经很久了。
她还不是小说里无知孟浪的幼稚少女,尚能理性分析:他能进入秦宅,衆目睽睽上楼来,不被阻拦,不被驱赶,就必得楼下那人的默许,身份可见安全。
这时男人一顿:“你等等。”
看来又是拿祖父的话惟命是从的人,去寻求同意?又何必夸口,等一等?等到几时?太阳落山?舞会结束?
旋即,他回来,手中是秦羽织的大衣。原来错怪了他,沈贺文从未出过这间屋子。
二人下楼时,街上正在落雨,一楼的乐声盖过了雨声。
上海各界名流都来为祖父贺寿,他们中不乏政客,医生,大讼师,文人,甚至百乐门的文三爷也肯赏脸。
六国会师的浩大场面,全由姑父贾士章一人操持。而贾某本人,正站在舞池中央,斯文却不失热情地大笑,一幅长袖善舞的模样。
如此多人聚在一起,觥筹交错,再大的客厅也显局促。
秦羽织挺厌倦这种场面,虚假,因利而聚,偏宣称为义。“秦老爷长命百岁”“秦老爷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秦老爷壮心不老,再展宏图”听的太多了。
她将头别向窗外看雨,雨一定很大了,因为路面已经没有黄包车了。
秦苍淮今年六十岁,个子不高,胜在斑白头发仍旧浓密,使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着一件深蓝色中式长衫,几十年如一日,黑边椭圆眼睛,笑时皱一下鼻子,这样看来不像商人倒更像个墨客。
他背光走来,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见他说:“沈先生,愿你说到做到。”
然后仿佛将头转了过来:“出去散散心也好。”声音严肃,带着宣判的意味。
第二章
“她终于要走了吗?!”小茉莉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真是谢天谢地!”
大茉莉晃到跟前儿,颇有体统地训斥小茉莉:“当着外人,别不像话。”
秦羽织静静看她们表演。
小茉莉道:“我说的有错吗?她时常惹祖父生气,让妈妈很难做。”
“别再说了,”大茉莉转而面对秦羽织,露出客气而疏远的微笑,“羽织,有空的话随时回来看看。”
“若无必要,我不会再回来。”秦羽织决然。都都忘了此番是去做客,有去有回,回时脸往哪搁。
可她真想,永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