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染烟华(61)

她讶然轻叫了声，步子慌乱后退。只下一瞬，身前之人利落转身，长臂一展，揽于她肩头，将她身子扶正。

“仔细些。”清冽嗓音，带了些许与凉夜不符的温沉之感，自她头顶响起。

宋烟烟蹙眉，挥手推开他仍自揽于她肩后的臂膀，再退了步。

“宋烟……”

不知是否酒意未褪尽，平日冷静自持之人，这一声低唤里却似饱含了热切之意。

宋烟烟下意识欲转身离去，小臂却被身前之人滚烫的大掌裹覆，而后被他径直拖着，行至院角。此处墙头映下的一片沉暗，全然吞没了二人身影。

宋烟烟被萧京墨抵困于墙角，耳畔仿佛还回响着他方才那一声热切的低唤，心头甚觉慌乱，两手紧着推他胸膛。

可身前之人，似铁了心般，兀自站立着，任她如何推搡，也未动分毫。

暗沉角落，很快因他灼烫的呼吸，逸散了淡淡酒味。宋烟烟极欲逃离，却又不敢闹大动静，再惊着了江柚凝，只得垂首低声道：“世子请回吧。”

头顶又传来一声长长的沉叹，而后他当是弯下了腰，清冽的嗓音听来带着无缘由的沉痛，于她耳畔落下：“宋烟，往昔之念，难道真的说弃便能弃吗？”

往昔之念？

宋烟烟双手蓦然紧握，指尖于掌心死死抠着，任丝缕疼痛传入心头，压下一瞬凌乱的心跳。

从前那些酸涩心事，她自来深藏，除了元欢，从未与人言说过，他又怎会知晓？

或许，另有所指。

本就是。

他这般的人，自有京中贵女，异族皇女相配，那些个，他甚还看不入眼。便是知晓了她往日所念，恐怕也只会嗤笑一声罢？又怎会郑重相询？

“宋烟，我……”

“世子怕是酒意未散，当早些回营，令元叶再煮些醒酒茶为好。下官此生执念，唯有承我父妆佛之术并清呈他往日所遇。”

话毕，逸散于她颊侧的气息骤然远离，夜风迅速吹散了淡然酒意。

宋烟烟长吸口气，再次定然道：“除此之外，再无他念，更无谈相弃。”

身前气息渐远，可那高大身影却仍巍然不动于前。宋烟烟急推了他两下，补道：“燕王府昔日相顾之恩，下官定不相忘！世子请回吧！”

“呵！”

大漠沉夜，呼啸疾风之中，隐闻一声嘲讽嗤笑。

宋烟烟兀自垂眸，见萧京墨玄色袍衫底部绣银竹纹，逐渐向院门而去。

长久的一阵沉寂，她静静于角落，倚着冰冷坚硬的墙而靠，望这纯然暗色掩去她面上和心底，所有不该有的神色。

恍然间，原以为已然远离的嗓音，又自院门口传来。

“夜寒，早些回房，莫再犟了。”

*

翌日，歇整后的工部、礼部众员，在陇西当地一名主簿带领下，行往龙岗窟寺查勘地形。

马车停驻于窟寺外围戈壁之上，宋烟烟踏落马车之时，见远处黄沙横亘绵延至无穷天际。粗砂、砾石在旷野骤风的吹赶下，翻滚、移行，发出梭梭声响。

待跨过马车，抬眸遥望前方崖壁之上连绵石窟，仿若一座座巍峨的宫殿矗立峭壁。

一半跏趺坐佛像于崖壁之上，面上带着微微笑意俯瞰，仿若神佛慈悲普照而下。

众员一时皆驻足，合掌礼佛，以示敬仰与虔诚。

行径窟寺外围之时，宋烟烟不禁遥思，当年爹爹于此，是否也曾被这壮丽之景震撼。

再行一盏茶时间，山壁已尽，日光乍然照射而来，将戈壁砂石照得耀眼非常。

“前方这座佛塔，便是七年前修筑的慈恩塔。此次舍利塔修筑，拟于旁侧另择一地，再筑佛塔，而后将舍利金塔安置于塔顶。”

而后，众员随行踏入佛塔所在戈壁之上，勘察详录，待后细议。

回程之时，已近黄昏。

陇西无宵禁之规，入城之时，主街两旁林立着各色异域风情摊位，烤馕飘香、彩饰艳丽。因了夜色将至，各色笼灯也已陆续点亮。

几位同乘女官颇有兴致，在距城西官坊较近之处下了车，相邀一游夜市。

宋烟烟心念江柚凝，本欲自行回院，却耐不得几人热情相邀，答应简观一会儿便回。

人声繁杂之地，却满是人间烟火之味。街边摊位之上，胡装异服者有之，汉服雅丽者有之，但每个人面上确然都带着松乏笑意。

前行五十来米，忽闻一阵吵嚷喧闹之声，人群密密麻麻围着一处，指指点点，口中嚷嚷着宋烟烟听不懂的话语，却是无一人上前。

再行前几步，人群围处，突现一声刺耳的尖利叫声。那叫声凄厉尖锐，令宋烟烟觉背后突冒一阵冷汗。

同行几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踌躇间，纷乱人群被一道胡装高大人影生生扯出一条缝隙，其后几声闷响，尖利哭声被沉沉闷哼取代。

“当街殴人，还把我节度使府放在眼里吗？”

宋烟烟稍蹙眉，觉这声音听来有些耳熟，但毕竟周遭嘈杂，未及细思。

“公……公子，这丫头片子，是……是她爹抵债予我家做童养媳的，实在难以管束，逼不得已，才动了手。”

“什么童养媳不童养媳的，既是媳，便要好生待人家。你若再让我见着一次，看我怎么收拾你。”

“哎哎哎。”

事态歇落，周遭人群陆续散去。

宋烟烟同几名女官亦相携回程，只行至半途，却闻身后一阵急促脚步声，相伴而来的是方才那道男声：“宋大人，宋大人等我。”

几人莫名，驻足回首，见胡装修身的俊朗青年，面带笑意，追赶而来，身后还跟着一溜家丁扮相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