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指尖(12)

旋律和感情随着音乐流动迸发，仿佛那些瓢泼大雨仍在无休无止的肆虐。

她全然忘了那些要刻意表达、仔细雕刻过的细节，只是一昧地释放一颗躁动的心：要回家帮忙，也要在大雨中和时间赛跑，赶上今天的舞台。

不要留下遗憾，要尽情狂欢。

她在盛大而高昂的氛围之外，演奏出了极具青春气息的恣意畅快。

随着乐曲行进，已然重复响起过多次的首部旋律，被她升华成梦幻到不真实的氛围，宛如宴会最高潮时，大脑飘飘欲仙的体验。

如何判断一首圆舞曲的演奏是否成功？或许看观众们是否想要随着时重时轻的拍子，时柔时刚的旋律，带着笑容起舞旋转吧。

很明显，万静纯做到了。

来到尾声，短短几十个小节集中了相当复杂的强弱转折、急缓区分。演奏者要快速均匀弹奏上行音阶后，连续给出一大段渐弱的琶音，从用技术保证观众听感，到创造自己的独特处理方式，都有很大发挥空间。

万静纯继续为观众们营造着宛如仙境般不真实的快乐。音色不算格外高亢，但清亮流畅，仿佛天国的女神拨弄竖琴。

她没有强调低音重拍，只是干净利落地带过，轮指部分则逐组加深力度，衔接颗粒度极高的音阶跑动。

听众们正在通往天国的阶梯上大步前进。

最为关键的琶音部分，她却演奏出明显的渐强效果。

踏板不断踩满，像是还不愿离开今夜的盛会，任由不舍的心绪爆发、轰鸣——

却在最强时戛然而止，只有残响回荡。

琴弦的振动终归于平静，最后的音节逐渐消散，众人凭空生出一种强烈的孤寂和苦涩。

她把随后的和弦改成琶音，极尽轻柔甜美，像是羽毛在心尖悄然扫过。

然后她蓄满全身之力，猛敲下最后四个的音符，夺目的黄色长裙，衬得她越发气贯长虹，观众也为之一振。

众人刚刚还以为就要这样陷入失落，却又猛地被托举至更高的山巅，放眼看见真实清晰的大好风景。

一出全然沉浸其中，仿佛具有魔力般的表演。

掌声渐息，万静纯转身下台，周煜已在入口站定，即将上场。

她身着一袭明黄色一字肩纱裙，娇艳万分，光彩照人，逆光向他走来。

每走一步，就像是在他心上奏响一段旋律，柔美的，梦幻的，哀伤的，强硬的，自由的，快乐的。

他想要记住一段，却惊觉天赋丧失，什么也抓不住，只能愣愣地由她不断靠近。

“你又要我帮你翻谱子吗？”

万静纯笑着开了句玩笑，把他从溺水般的梦境里捞了出来。

“无聊。”

周煜侧身绕过她上台，在聚光灯下扬起微笑。

后手失去了先手拥有的主动权，但后手也可以是螳螂捕蝉时，在隐秘处伺机而动的黄雀。

排定节目顺序时，吴大群特意交代，要周煜在万静纯之后演奏。

这两人是这一届钢琴专业水平最拔尖的几人之一，难分伯仲。一定要他选一个，或许他会偏向周煜。

周煜是现有教育体系中培养出的典型优等生，他是100分、完美答卷，是绝对王牌、核武器。

吴大群作为老师，更喜欢这样的学生也不奇怪。

很矛盾的是，作为听众，吴大群更喜欢万静纯。

他很好奇，万静纯会给周煜的演奏带来怎样的可能性。

这首曲子与周煜的个性并不匹配，但引子部分的音符奏响，就让吴大群明白了他的底气。

他对音乐的理解细致入微，触键、衔接的把控十分精准，一切那么完美地起起落落，音乐巧妙和谐，将观众们裹挟包围。

他的呈现方法如此极致，众人都被旋风卷入一场庞大奢靡的舞会，身体摇摆，尽情享乐，沉醉不知归路。

谁也不会想到这欢欣风流的场合，是平日里阴郁寡言的少年以十指而造。

听着听着，吴大群的眼睛亮了。

今晚的周煜，在律动性上表现格外突出，自由自在、妙趣十足，没有一丝刻意表现和过于精巧带来的死板，回味悠长。

如果说万静纯的魔法施加在人们身上，他的魔法则施加在音乐上。

美妙的音符被赋予了生命，听凭他的指挥无拘无束地悬浮流动，交织出精美绝伦的音乐盛宴。

在再现部的末尾，周煜竟然也像万静纯一般大胆，把连续四个小节的中强弹出渐强，而后音乐短暂地休止，再回来时，他呈上一段柔美、渐缓的旋律，随后以一串活泼的跳音，展开尾声。

带着镣铐跳舞，却也极具艺术性和巧思。

尾声部分，周煜的状态前所未有的快乐。

结尾的情绪高昂，他更有种不管不顾的姿态，把最后四个音符弹得决绝而尽兴，让人极为满足，哪怕这是他是最后一次弹钢琴，自己是最后一次听他弹奏，也值了。

他没有输。

周煜从琴键上抬起头来，听着风暴般的掌声，恍惚意识到了这一点。

是因为答应帮万静纯那一瞬间的心软，或是财可夫斯基从树上冷不丁跳到他肩头，或是那个塞进他手里、暖洋洋的玉米？

他起身鞠躬，雷鸣般的掌声经久不息。

还未站定，掌声又比刚才又热烈了几分，原来是万静纯也被叫到了台上，和他离了一点距离站着。

台下，吴大群乐得把手举过头顶，握拳挥舞。万静纯被逗得哈哈大笑，比了个耶回敬他。

校报的记者抓准时机，拍下了一张没头脑和不高兴式的合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