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尸变(4)
鲜血顺着她的嘴角淌下,浸湿了青色襦裙。
女侍双眼无神,富有节奏地噬咬着自己的皮肉,时不时还发出咀嚼脆骨的咔哧声。
彼时的周舜卿还不知道,这样的画卷将会常伴他的余生,直至万物在他眼前消逝。
眼前忽地飞过一支箭。
那支箭矢破空而来,紧擦着周舜卿划过,径直射入了女侍的后脑。
挂着血滴的箭头从女侍口中钻出。
女侍看着口中的箭矢,停止了咀嚼,双手在空中挥舞了几下,随后倒在地上,像断了脑袋的鸡一样扑腾。
郝随双腿夹着马腹,手持宝雕弓,立在不远处的土坡之上。
人群霎时间寂静下来。
郝随右手又从身后的箭袋中拿出一支箭,搭上弓弦,看到倒地的女侍已经不再动弹,方才收起弓箭,不紧不慢地朝棺椁走去。
噔!
一声脆响。
郝随来到灵驾一侧,将宝雕弓放在棺椁之上,一手死死摁住棺盖,似是在与棺椁内的东西较劲。
棺椁内的动静消停下来了。
郝随欠下身子,双手交叉,给周舜卿致上一个标准的叉手礼
又称“揖理”唐宋两朝的主流礼仪。姿势为双手在胸前交叉,左手在外,右手在内,左手握住右手大拇指及手掌根部,右手五指舒展伸直。行礼时,身体微微屈膝,头部微微低下,表示恭敬和尊重。明代时,叉手礼逐渐演变为抱拳,并一直延续到清朝。
。
“职责所系,多有得罪t。”
他轻声说道。
郝随从棺椁上拿回宝雕弓,再度回到不远处的土坡上,策马而立。
周舜卿这才看到,自己公服大袖的下摆,被刚才那支箭穿出个洞。
“时候不早,该送先帝过去了。”礼部侍郎罕见地堆起笑容,打着圆场。
“启驾!”
周舜卿佯作镇定,向众人下令。
县尉颤颤巍巍地站起身,低着头引众人前行。
车夫、马夫、鼓吹与女侍面面相觑,最后还是跟着县尉,缓缓踏上永安县的青石板路。
周舜卿望了眼,还未打出手势,张曹官便会意,快步离开。
还要再买一卷竹席。
“他是故意的。”
寡言少语的万安期,罕见地同周舜卿主动搭话。
“嗯?”周舜卿头脑混乱,但听出来他说的是郝随。
“那人想说,碍事的人,他都会杀,哪怕是你,还有他。”
说完,万安期指了指礼部侍郎。
礼部侍郎双唇紧合,脸色铁青,一失以往的骄横跋扈。
万安期说的没错。
女侍失心疯,换一名女侍便可。
但郝随却径直射死那名女侍,并故意让箭矢贴着周舜卿飞过。
未领命而发矢,此乃以下犯上;发矢杀人,令先帝灵柩见血光,此乃大不敬。
按照本朝律例,周舜卿可以当场治郝随的罪,撸去他的官职。
但此时此刻,周舜卿的心思都在灵柩里。
无论是先帝的棺椁,还是这一路上的变故,他都确信,这一切并非偶然。
他实在无法再装作无事发生,跟随队伍一路赶赴皇陵。
灵驾将在永安县停最后一夜。
他期盼这一夜再无怪事发生。
周舜卿不觉间捏紧了自己的剑柄。
点点星火飞散至墨蓝色的天穹之上,自西北而来的寒凉夜风摇落枯叶。
还未南返的鹊鸟游弋长空,寻觅着秋暮将死的小虫。
万安期心不在焉地啃着胡饼
夹着胡桃(野生核桃)馅儿的面饼,在北宋时期很受欢迎
,两眼一直盯着县府大门。
棺椁正停在县府大堂,还未有动静。
“哎小孩!你还没吃到里头,里头有好东西哩!”
一名膀大腰圆的汉子拍了拍万安期的肩膀。
万安期不用回头,便知道那是大横吹
大横吹,一种形制较大的横笛。
最早出现在汉代,自西域传入中原,被认为是胡乐的一种。大横吹一般用于严肃隆重定的庆典、祭祀活动中,其音色宏大低沉,庄严肃穆。
手朱福。
朱福和万安期一样,是从汴京城过来的。
不同的是,万安期出生在城内,而朱福生在江南乡下,成年后才来汴京谋生,凭着自己吹号的本事,为城中的婚丧嫁娶奏乐,也算立住了脚跟。
一路上朱福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万安期照顾有加,天冷时拿出自己的褥盖,天放晴时为他洗净衣物,就连平日珍贵一些的饭食都偷偷匀给他。
“小孩儿不懂宝贝,给你看看里头……”
见万安期没有理会自己,朱福又来到他面前,将万安期手中的胡饼掰开。
(四)·白马已行
胡饼中的胡桃馅儿冒着腾腾热气,引得一旁的车夫直咽口水。
永安县尉按照以往惯例,为送灵队伍预备了丰盛餐食,但自古以来,好东西便不会往低处走。
熙河路的乳羊签、西域的骆驼奶房、沙门岛的李子旋樱桃,送到了太常寺少卿、礼部侍郎与皇太妃的桌上,三脆羹与两熟紫苏鱼跑进了禁军校官的营帐里,车夫、马夫、乐班和女侍们只剩下些阴干的陈年粟米饼,与带着土腥味的粗盐巴
粗盐结晶,古代行军时为方便补充盐分而广泛携带
。
万安期手里的胡饼,本该是送给周舜卿的,但朱福半道上遇上了送饭的张曹官,以一串钱的价格买了两张饼。
“这个要趁热吃,不然里面的油就凝住了。”
朱福将胡饼还给万安期。
“朱福,你不怕吗?”
万安期看向县府大堂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