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京尸变(5)
“本来有点怕,着实是头一次碰上起尸,但吃了一张胡饼就不怕了,油香油香的。”
朱福一边舔着手上的胡桃油,一边嘿嘿笑道。
他把棺椁中的动静称之为“起尸”。
万安期之前听过说书人讲过起尸相关的故事,但他仍旧惊讶于朱福平静地把这事说了出来。
“老官家想杀咱们,你还能吃进去饼子。”
万安期说完,无奈地抬了抬眉毛。
“小孩你放心,有我朱福在,谁也伤不了你……况且,要是把咱们都杀了,谁给他送行,谁帮他抬棺材啊!他一辈子被人伺候着,怎么也不会自己走去皇陵吧?你听我的,这一路上别多心,后日跟着到皇陵,就有银钱拿,好多人想跟着来都没机会哩!”
“朱福。”
“咋了小孩?一个饼子不够吃?”
“你之前不认识我,是吧?”
“问这个干啥?”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上心?”
终于问出来了,万安期心想。
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一路上总归会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朱福的存在,让万安期即便在这种环境中,也能睡上几个安稳觉。
只是,他不知道朱福为何要这么做,长在市井中的他知晓一个道理,一个人不会平白无故对另一人示好,要么有所图,要么有所愧。
“你想听实话不?”
朱福倒也没避讳万安期。
“想听。”
“你和我阿哥很像。”
“这是实话吗?”
“不是。”
“告诉我实话。”
“以后你就知道了。”
朱福嘿嘿一笑,权当把这事搪塞了过去。
“朱福,落雪了。”
两人抬头望去,点点雪花自浓云之中簌簌飘下。
“都入冬了。”朱福感叹道。
风不住地从门底钻入,屋内回荡着不经意察觉的低吼声。
肉块的油脂在烛光中凝固,如同雪天里结冰的湖面。
满桌的佳肴,周舜卿丝毫未动。
“白马饰金羁,连翩西北驰。借问谁家子,幽并游侠儿……”
周舜卿哼着曹植的《白马篇》,缓缓站起身。
那是他最喜欢的诗词。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仰手接飞猱,俯身散马蹄……”
周舜卿推开窗棂,看到点点火光中,雪花依然在地上铺下薄薄一层。
“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
与其说是最喜欢,倒不如说是唯一能背住的词。
周舜卿自幼便不是读书的料,所有文篇,过目便忘。家里甚至为他请来了龙图阁大学士做老师,但收效甚微。
本朝以辞赋为重,若是不通辞赋,官场便与之无缘。
后来,周氏在新旧党争中失势,族中子弟入仕无望,便没人再逼周舜卿习辞赋了。
因为周舜卿总把《白马篇》挂在嘴上,其父便认为他喜欢边关军旅,舞刀弄剑,便招募了一名精通刀剑的老军校教授他武艺,学成之后又将他送去了边军,出任军都指挥使
禁军中层军官,往常下辖士兵两千五百人
。
多年后,北宋覆亡,周舜卿的传奇故事名扬南宋十七路十七路一百四十州,“周校尉”这一形象活跃于民间的各册话本与戏曲中,或忠义无双,或剑法超群,或临危救主,或兴灭继绝。
那时的人们不会相信,周舜卿并非禁军基层校尉,而是下辖两千五百人的军都指挥使,并且,他在边关几年间,没有打过一场仗,只是整日饮酒酣睡,唯一一次上战场,是为前线将士送去停战的圣旨。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
周舜卿继续吟唱着,他推开窗棂,看到雪落遍野,点点星火闪烁在营帐与民房之中。
“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白马篇》吟完,周舜卿将自己的佩剑挂到腰间,推门离开。
好重的酒气。
二更天,张若冲在营帐中熟睡时,被突如其来的酒气熏醒。
虽说军中总有人不顾军法偷偷饮酒,但总不至于如此明目张胆。
借着外面炬火的微微光亮,他看到一人斜立在营帐门口。
那人不知是谁,看上去有些来者不善。这种情况还是人多些好,他心想。
环顾四周,二十人的营帐只剩下自己一人。
张若冲想起来,晚饭结束之后,帐篷里的兵士嘴上说要去看戏,想必是结伴买春去了。
“谁?”
张若冲伸手,在地上摸了半天,只摸到一个刀鞘。
“张曹官,上次你我在夜里痛饮,是哪年的事了?”
是周舜卿。
“周大人,你怎么来了?”
“你觉得我为何而来?”
张若冲急忙拿出火镰,点上油灯。
火光照亮了空荡的营帐,他看到周舜卿腰间悬着两柄剑,一柄是他平日带着佩剑,另一柄是开了刃的手刀
两宋时期的制式武器,刀背厚重,一侧开刃,外形接近现代的开山刀或劈柴刀
,胸前的甲片反射出一片晶亮。
大半夜的,他身为太常寺少卿,怎会出现在军营,甚至还披着甲胄。
张若冲的困意被冲散,脑中迅速思索着所有可能。
敌军劫营?
不可能,永安县地处腹地,距t边关千里,西夏人除非长了翅膀,否则根本过不来。
军营哗变?
拢共一千多人,没有欠饷银,又都是汴京城来的良家子弟,没有哗变的动机。
只剩下最后一种可能。
周舜卿知道了。
张若冲头皮发麻,腿肚子有些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