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61)
季淮山自然不肯汪德霖碰他的账目。
为了堵住闲话。他让汪德霖到盛泰,做起了工厂里,最普通、也是工资最低的烧灰工。
直到对方确患尘肺。直到对方病重、撒手人寰。
夫妻地下团聚,只剩个跟了老人的孩子。
那本账本,如今还静静地躺在汪家上了锁的抽屉里,成为其子、最后一道保命的关卡。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那跌在地上的母亲支起小臂,借了季庭柯的力道,她坐直了身子。
季庭柯倒没什么变化。还是那一副平淡的表情。
“刚刚提到——汪德霖死了,但他还留下个儿子。”
“你认识,我也认识。”
“在盛泰、接过父亲的铁铲,继续'烧灰'的年轻人。”
“叫——汪工。”
35.枪上膛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
她当然记得汪德霖,也记得汪工。
记得那个“子承父业” 曾经在厂里、打饭总是抢不过别人,瘦得浑身只剩一把骨头的少年。
她回忆起两年前,自己还没有伪作重病、逃到这家疗养院的时候。
一向表现孤僻、阴郁的季庭柯,身边忽然多了一个姓“汪”的朋友。
他护着他,背着季淮山张罗、安排汪工出厂。
“烧灰”不是什么好工作。如果有的选,不如去水货市场、替人送鱼。
她当然知道。
所有人都知道。
只不过,当时所有人都以为,季庭柯送汪工走,为的是二人少年义气、是戚戚兄弟。
倘若,不止是这样呢?
一个人,需要提前多久谋划、需要多深的城府,才能从七岁,隐忍到现在——
到眼下的一秒,季庭柯擦着母亲眼角的一滴水。
他说:“季淮山一定还会有后手。”
他说,等他料理完一切,他会带着重获自由的母亲,返回正常生活的轨道。
她要耐心地等、要相信他。
走出“闲兴居”的时候,季庭柯拨出了这三天以来,联系汪工的第一个电话。
“嘟”一声响后,被接听。
男人没有问对方这三天躲去了哪里,只是说:
“我们谈谈。”
*
汪工说:“好”。
他报了个时间——“老地方见。”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冲着阴暗角落里、那方闪烁的小红点,微一摆手——
那一点红光不见了,细而轻的“滴”一声。
那是视频录制完成后的提示音。
罗敷从阴暗处走出来,手里拿着她的相机。她将相机带子缠到虎口处、不甚有耐心地:
“都三天了。”
三天前,罗敷在火车上看到那条热度“爆”的新闻,临时下车、返程——
季庭柯拉黑了与她之间,所有的联系方式。
她联系不上他,却在出站口、瞥到一张熟悉的面孔。
汪工像是早有预料地,在车站等着她。
他还是叫她“罗姐”,只是这一次,眼神、姿态不同了。
不再是那个没文化、只会讨好的混混。
罗敷第一次从汪工的眼神里,也读出了一丝复杂的意味。
他说:“你得帮我。”
当时,罗敷满脸的莫名、她皱着眉头:“帮你什么?”
汪工说,他知道罗敷是什么人。
“我需要一个见证者。如果哪一天反水、过河拆桥,我不幸成为他们‘父子’争斗之间的牺牲品,你可以为我翻供。”
这个“父子”,自然指的是季淮山与季庭柯。
眼前的女人一贯地镇定,仿佛在车上、看到新闻后的慌乱,全然是错觉。
她说:“给我一个,我需要帮你的理由。”
汪工真给了。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往后撤了一步。
他说:“理由是——那条新闻,其实是我捅出去的。”
罗敷忽地抬头。
她僵在原地,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男人,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汪工一样。
汪工笃定的神色直直落入罗敷的眼里。
他说:“季庭柯一定会找我。”
“你还想见他,不是吗?”
“只要他来见我,你就可以再次见到他。”
汪工没撒谎。
罗敷跟着他走的第三天,季庭柯果然找了过来。
在这相处三天里,罗敷每天只需要固定地、拍摄下对方在做什么。
作为公正、记录的第三只眼。
汪工每天的生活很枯燥:
装作和原来一样,应付狐朋狗友的邀约。
他的家里摆着两张遗像,一男一女、眉眼与汪工有几分相似——
他每天上香,摆供菜。
躲藏,以及每天固定地、往水杯里丢一片泡腾片。
他喝的泡腾片,都装在一个白色、被撕掉标签的管子里。
罗敷趁他不注意时,忍着恶心翻过垃圾桶。
她捡到了那张被特意团起、丢掉的标签。上面写着:
乙酰半胱氨酸泡腾片。
夜深人静时,她偷偷搜索了这个名字——
用于治疗分泌大量浓稠痰液的慢性阻塞性肺疾病、肺气肿。
罗敷尝试过问汪工:
那条新闻,究竟是季庭柯的授意——
还是。
“你跟季淮山之间,有过什么恩怨。”
汪工拒绝回答这类问题。
他总是在罗敷问出口的下一秒,用怨毒、犀利的目光投向香灰未燃尽的供桌。
在当下,汪工挂断了与季庭柯的通话之后。
她不经意地,多问了一句:
“老地方,是什么地方?”
汪工抿了抿嘴,说:“你猜。”
罗敷猜测过很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