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63)
他对季庭柯说:你也该改名叫“仲庭柯”才对。
就像他——
家中人都死光了,名字里还留着个“人”,有什么用。
在那一刻,没有人注意到,罗敷手中的相机、那一簇红光,忽然不亮了。
她突然暴起,将手中的相机砸向汪工、撞到了他的小臂。
男人吃痛,手里捏着的牛皮纸袋飞了出去。
罗敷紧跟上去补了一脚。
于是,那牛皮纸袋被踹得更远,离季庭柯更近。
季庭柯手急眼快地抢过。
而她的相机,“梆”、“梆”地砸在地上。
镜头像是裂了。
两个男人满目都是震惊。
罗敷在汪工几欲喷火的目光中,捡起相机、拔出了内存卡——
这里面,还有她为季庭柯拍的“遗照”。
她表现得根本不在乎——
因为她始终记得,相机是她的枪。
物为人所用,价值由人定义。
罗敷会审时度势,懂得什么时候上膛,射出致命的一发子弹。
36.仲庭柯
说实话,汪工并不害怕被那样一发子弹命中。
倘若他真的怕、倘若他存了“不把东西交给季庭柯”的心思,他就不会带着罗敷来、不会把账本带到几乎被夷为平地的一期废墟和季庭柯见面。
他真正怕的,是“自己”这个人、在这起案子中被轻飘飘地揭过去了。
到时候——
在他人口中,季庭柯是为亲生父亲平反、报仇的好儿子。
他汪工则被盖章:“无能的懦夫”、“伥鬼之子”。
季庭柯故意将枕下的东西披露给自己,为的是投诚、是打响合作。对方知道他的心思,故意递来一只、于囹圄中救他脱困的手。
但汪工没有勇气攥住。
他怕帮了季庭柯,当年的旧案重新翻出来。曾经作为伥鬼、又死去十多年的汪德霖,再被冠上“偷藏账目、敛财的伪君子”的名头。
即便他再恨季淮山、巴不得在此刻落井下石——
但汪家,不能再次成为对方父子斗争的牺牲品。
季淮山必须下阿鼻地狱。
汪工必须提防季庭柯,以防他过河拆桥。
汪工知道,比起较劲,更严格来说、自己其实是在恐惧。
他怕季庭柯心里,一直记恨汪德霖当年的所作所为。
毕竟,汪德霖明明知道真相、明明手握证据,却迟迟不肯交出账本。故意瞒着仲赟甄妻儿,让他们屈于季淮山淫威之下、整整二十年。
他怕季庭柯报仇杀红了眼,到时候、新账旧账一笔算了。
汪工以为,自己知道罗敷想要什么。
三天前的夜晚,季庭柯一通电话、分明是和罗敷见了面。
他当夜出了厂区,只做了两件事。
第一,将季庭柯枕头下的东西,悉数交给了那群要流量、不追究真相的网络暴民。
第二,他蹲点、跟踪了罗敷。
他在赌。
赌一个地方电视台记者被迫铩羽而归后再次瞥见希望,会迫不及待、不顾一切地抓住机会——
要真相,要称王的流量。
她和那些网络媒体不同,更正规、有力,不会争议真假,不会被判定“寻衅”、“引流”而下架掩埋。
汪工以为,馈赠罗敷这些日子的镜头,对于追逐报道的记者而言,是恩赐。
毕竟,她大可赶着发布头条、夸张渲染,又有实证在手。
那些见证,可助罗敷成名,也是汪工为自己立的一层保障:
越多人知道真相,他就越安全。
但令汪工意想不到的是,女人愿意将获悉真相的机会、排在帮助季庭柯之后。
甚至于,她并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不知道牛皮纸袋里、那本账本的来历和具体作用。
汪工面上的怒气逐渐僵住了。
他慢慢地蹲下来,与罗敷抛掷的、相机尸体躺在一处。
他的眼角余光撇见,罗敷向季庭柯走了过去——
走向他的战线。
她的小拇指勾连住他的、又被推回去,恶狠狠地、旁若无人的。
而后,季庭柯捏着那封牛皮纸袋,犹豫了几秒、又扔给了自己。
汪工被劈头盖脸地砸了个懵。
踉跄两下——
季庭柯向他递过来一只手。
温暖、干燥的手心向上,他杀鱼不久、掌心的茧子并不明显。
他说:“起来。”
汪t工并没有把手递过去。
他用有些复杂的神色、觑着季庭柯。
直到对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说:“季淮山被指控、涉嫌犯罪被传唤,对被盘问人的留置时间自带至公安机关起不超过二十四小时。”
现在是下午四点半,距离季淮山被带走,已经过了八个小时多两刻钟。
“你是想继续在这里浪费时间,还是愿意作为当事人之一,和我一起呈堂证据、说清楚当年事情的始末?”
汪工猛地抬头。
空荡荡的一期废墟里,穿堂风掀过、男人说话的回声前后荡几个摆子。
一下、一下敲在汪工的心上。
不远处,罗敷捡起了相机。
经过季庭柯时,她故意撞了他一把。
她的身影从离开的模糊影子具象为眼前的现实,季庭柯紧紧攒着手机。
她说:“早知道你要做好人,我就不做恶人了。”
季庭柯说:“会赔你。”
会赔给她一个崭新、完好的相机。
罗敷皮笑肉不笑地、上下打量了季庭柯一遍。
她揭了还扔在汪工头上的牛皮纸袋、像揭了最后一层遮羞布一般,“唰”地一下撕毁了外面的包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