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74)
稳过一阵后,季庭柯看到:
季淮山头上、那顶矿工帽上内嵌着的白炽灯泡,以及最外层脆弱的透明罩子,清晰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那条缝隙正在无声地扩大。
逐渐分裂为两条、三条。
再扩大到老式的白炽灯泡上。
最后,玻璃迸裂满地,露出焦黑的细细钨丝。
季淮山的面上,诡异地扬起近乎解脱的笑。
在这几乎要了命的关头,季庭柯想起幼年下井时,父亲念叨的——
地下的t规矩:
倘若矿灯在井下熄灭或损坏,绝不允许在井下打开电池盒盖,绝不允许在井下拧开、敲打灯头。
当年的小庭柯微微偏过脑袋:
“如果打开,会怎么样呢?”
那时,仲赟甄走在前头、他手里捏着的铅酸矿灯晃来晃去,露出平静的半张侧脸。
对方用哄小孩子的声音演示:
“会——砰地一下,烧个干净。”
小孩子有自己的理解范围。
会下意识地美化灾难、创伤,将幼年时听过的预示,解读、想象成动画片中出现过的:一朵漂亮的蘑菇云。
但季庭柯如今二十七岁了。
他知道什么是瓦斯煤尘爆炸。
他能分辨出,空气中有颤动的迹象,发出“咝、咝”的氧气流动声。
愈来愈近。
越来越明显。
它快要到他脸上了。
季庭柯平静地、闭紧了双眼。
像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碾转了近二十年。
与之相反地,季淮山睁着眼、有些嘶哑地在他耳边。
他叫他睁眼。
“快爆炸了,你不怕死吗?”
季庭柯不为所动。
他倒是略微动两下唇,季淮山狐疑地凑上去、卡了一下脖子。
“…什么。”
季庭柯刺了对方一眼
:“我说,一个小时了。”
他抬头,比““咝、咝”的氧气流动声更响的,是来自头顶、上方轰鸣的岩石层崩塌声。
他仿佛看到,在地面上方:
罗敷如何给钻机加注混合燃油,她调整熄火开关和阻风门、拉动启动绳——
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41.倒计时(二)
二十年前,因透水事故而涌入的泥浆,如今还悬在岩壁上。
由于上方岩顶的颤,它们跟着、拼了命地抖动。其中一颗,溅入到季淮山的嘴里。
他狠狠地啐了一声。
作为自己最后归宿的选址,季淮山对于死亡的全部想象,不是靠吃可待因熬过肺转移、不是依靠吸氧维系血糖数值,也不是服用止疼药、直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抛开病理,眼下、咄咄逼人的是季庭柯。是他伙同汪工,挖了二十年前的证据、逼着自己去死。
他们三更要他死,季淮山五更、就能给阎王送去份大礼——
季淮山知道,只要自己拉着季庭柯、在钼矿下引燃瓦斯。
仲家唯一的根,会断在自己手里。他会和季庭柯同归与尽:
瓦斯爆炸迸发的一瞬,高温、高压、冲击波释放出的有毒气体,会席卷距离钼矿最近的煤一中家属院。
季淮山谋略、计划的时候,恨不得生啖了那群人的血肉:
谁让他们背叛他。
谁让他们,二十年前害得自己走投无路。二十年后又毁了他的厂子,逼得他、再次成为亡命徒。
不过,此刻、当下,头顶传来岩石崩塌声,一下扰乱了他的计划。
季庭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他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冒顶吗?”
季淮山当然听说过。
“冒顶事故”。他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二十年前:
这一词,指的是矿井开采过程中,上部矿岩层塌落的现象。在所有煤矿事故中占到60%以上,是一直以来、最主要的煤矿事故之一。
当年事故,所谓“透水”、本就是“冒顶”的征兆。
二十年前,矿场上负责勘探的工人检测到这块煤渣地的上方:
对方计算“孔隙体积”与“岩石总体积”的比值,使用小块的岩屑测定孔隙度估出——
在他们头顶上方,约莫一千三百尺处、正是一大片危险的空隙。
于是,当年的煤矿作业,主动避开了用钻机探水、探瓦斯、卸放压力孔这一步。
“一旦下钻机,下面的岩石层就塌了。”
勘探的工人顶着满脸的煤灰,神情肃穆:
“这地方,不能动钻机。”
因了这个缘故。二十年前、勘探工人所标记的取样点,直到如今还残留在地面。
没人敢动。
像一块深深烙印的疮疤,始终坚守。等待着有朝一日、有人来完成属于它的使命。
这一处煤渣地,二十年前历经过底板突水事故——
取水不当、采煤操作破坏了煤层底板岩,地下水沿着因采动破坏形成的导水管道涌入采场。
那一年,光是排出低洼巷道的积水、搜救被困人员,就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当年事故而坍塌的部分机器、侧壁,延伸、倾倒过来。阴差阳错地、恰好垒成了一堵可支撑上方岩石层的墙。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波及到最上层的危险空隙。
但倘若,再用钻机、对准当年的取样点,再钻一次呢?
季淮山抬头,他望着离自己头顶越来越近的岩层,晃得几乎站不住。
岩层还在颤,声音已经近到耳边。
他终于意识到,季庭柯做了什么。
男人骂了一句:“疯子。”
“你下了钻机。煤层一瘫压、我们俩还是一个都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