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76)
在看清对方脸的一瞬。
罗敷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了下去。
她叫了对方的名字。
“汪工。”
她问:“他人呢?”
汪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用手抹脸——
手上的土也多,面上的灰也多。
越抹越花,直到掌心沾染了点濡湿。
他的掌心罩在眼睛上,忽地、死活都不肯动了。
良久,罗敷才听到了他泛哑、压低的声音。
他说:“季庭柯还在下面,没能出来。”
42.向前看
罗敷搡开了伏在身侧、挡住她动作的汪工。
她赤着脚,踩在医院冰凉的地砖上。
地砖的温度顺着女人的脚底,一路攀爬、凉到了心里。
这里,她立足的这栋大楼,是距离钼矿附近、路程最近的一家医院。
透过医院的窗向外远眺,依稀还能窥见“精诚矿场”的招牌。
它被揭开了钼矿那层神秘的面纱。暴露在外的部分,豁开、陷下去一个大洞。
罗敷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有规律的、交错的鸣笛声。
或许,那是警方的鸣笛声。又或许,来自呼啸而过的消防车。
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她听见汪工的声音在后头:
“搜救的队伍已经到了。”
他压低了声音。
“万一,有奇迹呢?”
万一呢?
*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周。
又遇熟悉的、令人生厌的雷雨天。
后儿坪的“史家鱼加面”,在一记闷雷后,不出意外地、再一次跳了闸。
张穗的生意较以往更好。最近,她找水货市场新进了一批小银鲳,十八块钱左右一斤。每天上供氧机养着,拎着扇子、抱着臂在檐下跟人抱怨:
实在是难伺候。
“这鱼,水面上撒的饲料不吃、水底的饲料也不吃,只吃中间飘着的。”
说话之间,她还在拿眼觑着外面——
出了檐外,雨水固执顽强地倾倒在瓦楞铁皮上。天边一道闪光翻卷,风暴已然脱了缰。
这一场雨,简直和大暑那天、瞧着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前台后墙处悬着的电闸箱前,再没有一个推闸、复位送电的男人身影。
张穗知道:对面的鱼加面馆,又新招了个水灵灵的丫头。
话多嘴甜、心思活络。只可惜,眼底没活儿。
对方不会拨闸送电,又常常说一忙起来就忘了收面钱。
凡一遇到事,下意识地就找史常铸。害得姓史的家中起火、老婆急得上来就给男人俩嘴巴子。
挨了两巴掌,史常铸捂着左半边脸,啐了口不带血的唾沫。
有时候,旁人也问他:“以前做事、手脚最麻利的季小哥,怎么现在不在了?”
问多了,史常铸肉眼可见得烦躁。
他在别处,其实还有分店。
这一周,心思却几乎全耗在了后儿坪,说话像是要喷火,也不知是冲谁。嗓门儿震天地:
“死了!都死绝了!”
又是唏嘘一声,那人抻大了浑浊的双眼:“死了?”
史常铸努了努嘴:
“你没听人说么?
人被埋在了钼矿下面,数个队伍几夜没阖眼地搜救了一圈儿。说是‘光打开洞口,就要耗费一周的时间’。活是见不着人了,死、也不一定能找着尸。”
这样的对话,以每天平均三次的频率,在后儿坪反复上演。
一众店家倒腾来、倒腾去,在没有新花样、新谈资抬上来前,几乎要把这几句盘包了浆。
张穗早就听腻了。
她点了根烟,袅袅烟雾在她被熏黄的指头处升起,淡淡地撇了句:
“无聊。”
放在以前,她一向是最会落井下石、得了机会就绝不饶人的。
但最近,每一次他人提到季庭柯。张穗都会将话头扯走。
她总是面无表情。细看之下,才会发现藏着的、一缕兔死狐悲的怆然。
当下,张穗从她的小单间里拉了雨棚来遮鱼摊儿。
她身上湿了大半,回里间拿毛巾擦——
门刚反锁,外头“咚咚咚”地,又敲上了。
张穗忙拢了衣服,一边回头看门窗,一边问了句:
“谁啊?”
是一个穿了雨衣、脸被罩了大半的女人。
只留一绺浸湿的长发在外,声音像是刻意地压低、瓮在了嗓子眼里。
对方说:“我要买鱼。”
张穗于是匆匆地,把衣服下摆一掀。毛巾垫在靠肉的最里层,继续发挥剩余的吸附作用。
她喊了一句:“就来。”
张穗走到门边,拧了反锁的门把手。
刚要招呼,门也刚轧出条缝儿。
那自称要买鱼的“客”,忽然膝盖抵着、就这么直直撞了进来。
有些令人熟悉的蛮横、无理。
对方的雨衣外头全是水,顺着光滑的料子往下跑、溅了张穗一脚。
张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她踩着低矮的细跟凉拖跳了一下脚,后又被捂住了嘴。
女人的掌心很软。是冰凉的,还有雨天、地下被掘出来的一股子土腥味。
她说:“别叫,是我。”
声音很耳熟,像是不久以前、刚在后儿坪听过。
张穗这才静了静。她闷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不会叫了。
而后,对方一手掀了罩着的雨衣。她露出剥菱似得,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
在张穗微微震惊,又似乎意料之中的逼视下重复了一遍:
“是我,罗敷。”
**
昏暗、狭小的室里,窗帘再被拉紧。
两个女人,两张脸上都聚了团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