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223)
景平对奥单有种纯粹的恨,恨意源于他对李爻的爱。
他像个守护神似的,谁对他的晏初有坏心思,他便要跟谁过不去。
李爻的眉目神色被夕阳柔和着,他反手扣住景平的手,揉在掌心里。
城上风大,李爻只有掌心留存着片点暖意,陡然全部回馈给景平,让年轻人冰冷的指尖蜷在其中,恋恋不舍。
“比起议和,我更担心之后的事情。”景平道。
此举若成,无疑是拆了羯人的台,而羯人王权内政分裂已然不是一两天了……需得防备他们狐假虎威不成,趁有搁古兵力牵制晋军边防动线,反扑它处。
这件事景平没有太好的办法。
谁都没有。
外族狼子野心,有时是没办法纯靠嘴皮子和脑子摆平的。就连南晋与搁古对话的底气,也是一看利益,一看兵力。
这些李爻当然明白,他淡然一笑:“不用担心,防御的事情我自有安排。万一搁古人脑袋里养鱼听不懂好赖话,太师叔就带人帮他们把水控干净,给你出气,再让羯人知道到底什么叫天朝上国。”
李爻既客观又主观,景平明白战术和士气在李爻手上从来是各走各的路。他话锋一转:“晏初,羯人与咱们多年纠缠,到底为什么?”
在景平看来,羯人对南晋的挑衅有一种病态扭曲的疯狂,像块甩不脱的狗皮膏药。
李爻眼波一转,嘴角弯起一丝蔑笑,尚未回答,头顶一声鸟鸣。
他抬头,见是花信风养的鹞子回来了。
军中传讯向来是用战鹰,花信风看中雀鹰灵巧,身型小巧,养了用作短途传急信之用。
那鹞子在城关上空旋,找落脚之处。
李爻吹着哨,展臂对当空打手势,雀鹰直冲他来了——稳稳落在他护臂上。
鸟儿带回来一小块布边。
是衣裳裁下的边角,字是花信风用碳灰写的,明显传信时极为仓促:信安城郊,你家别苑。
话分两头。
花信风领命支援松钗,追着对方留下的记号出了信安城越走越偏,眼看再往前去数十里,只有李家旧庄园一处地方可以落脚。
当年信安城惨案发生之后,李爻的爷爷就将李家别苑废弃了。
那地方如今荒无人烟,周围空旷非常不易设伏,还真适合作为藏身之处与人会面。
历来灯下黑,无夷子多半是觉得李爻想不到他们能拿他家旧宅做联络点。
花信风将小队骑军安置在郊外远僻之处埋伏,给李爻传信报告行踪之后,独自摸到别苑附近时,天色已经彻底深沉了。
十几年无人打理的大宅,落于残月下、冷风中、荒野间,像一头静卧的怪兽,吓退胆小之人,诱惑好事者前去探查,然后化魂一口将其吞掉。
当然,花长史艺高人胆大,不会心存怪力乱神的奇想吓唬自己。
他弃马徒步,藏身于荒草堆中,潜行绕院墙看一圈,果然在不起眼的地方,看见松钗留下的记号。
他奔院子角门去。
多年前,花信风曾和小师叔在此小住。他依稀记得院子侧门边有棵歪脖老树,他和小师叔时而趁夜色借助那棵树翻墙出去,猎到野味在郊外烤了吃,然后再偷偷跑回来,各自回屋睡觉,全当无事发生。
如今回想其实可笑。
当初照顾别苑的管家曾是李老将军的副将,年岁大了改做家将。那老人家功夫了得,对小东家很是宠爱。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们出去玩闹罢了。
花信风透过夜色,老远见那歪脖树的影儿。
如今树闹了虫子无人管,叶片几乎掉落光了,枯树枝支棱成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像将死之人的枯手。
都是命数。
花信风见老朋友似的,在干枯的树干上一拍,跟着脚尖轻点,人轻飘飘地跃上墙头。
别苑里没有高耸的建筑,他黑豹一样,极快地在墙上绕过一圈。
黑咕隆咚的院子里,片点光亮都没有。
看不出哪间屋里有人暗藏。
花信风只得跃进院子,压低呼吸、步伐,依着记忆挨屋探寻。
一进院子的影壁墙后是正堂,有没有人一眼就看清了。
他正待绕过偏门,往二进院去,余光突然瞥见院角处有影子晃了过去。
花信风环视四周。
他确定那人不是松钗。
因为刚刚的身影在脑海里重飘回溯——是个女人。
他更不相信松钗那小白脸的功夫能高到将气息掩盖得毫无破绽。
身型步伐活脱脱像个“鬼”。
眼下,鬼影没了。
花信风单手按在刀柄上,不理那东西,继续往二进院子去。
刚过院门,他身后一阵清风,柔软得让他分不清由何而起,是否出自人手。
但他戒备满怀,须臾之间,钢刀出鞘回劈。
刀锋掠风,反射着月光。
亮晃之下,他看清了——果然是个女人。
一袭白衣,戴着垂纱斗笠半遮了脸。
花信风刀锋已至,心道:没有杀气,是避役司的人?
他顿挫间留手,钢刀刃口在离对方额头两尺之处略有停滞。
惊变始于惊鸿一瞥,危机则消散于闪念。
女人没想到自己被发现了,须臾的愣神后,身型飘闪,已至花信风身侧。
二人的功夫路数在一招之内已见差别——一个沉稳开阖大气,一个幽阴如鬼魅。
“女鬼”死里逃生,知道对方手下留情了,轻声笑,声音很清透:“将军莫着急出手,是自己人。”
花信风刀尖指地,后撤一步,持着礼节和戒备微躬身:“冒犯姑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