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13)
“总归有我。我之身后,景桓、伯贤在焉。”
沈蔚第一次听江永说起身后之事,有些抵触地别过头去。江永的嘴角泛起苦涩的笑意,忙将一杯茶水递到妻子面前,“人生难得一痴,何况天赋其才。易安不必过虑,一切都顺其自然吧。”
顺其自然的江颢正用刻凿对冰灯做最后的加工,忽听身后传来“咿咿呀呀”的声响——被裹成胖球的颐儿蹒跚向他走来,不小心踩到一滩冰水,身体登时向前扑去。“颐儿!”江颢扔下工具,先及时扶住小妹,又撑起她的两腋,抱到自己怀中,“颐儿,兄长这里好冷的,你怎么过来了?”江颢起身向正房走去,“现在就把你送回娘亲身边,颐儿要乖乖听话,不可以再乱跑了!”
“要……咳……咳……”颐儿着急朝冰灯伸出小手,不合时宜地咳了两声。
这下江颢可不能再惯她了,“不听兄长的话,你看,着凉了吧,”他快步将妹妹抱出房檐,迎面撞见从正房走出的江永,“爹爹。”
“我来抱吧,”江永接过女儿,贴着脸颊亲了亲。他转头看向长子,又笑着催促道,“快去把冰灯做好,工具收拾好。娘亲等你一起吃汤圆呢——不是说饭后还要去看花灯的吗?”
江颢点头称是。他走回檐下,将鹿角和鸟羽的细刻完成,用毛刷清除表面的冰屑,正要给灯烫孔穿绳,抬头却见一脸惊慌的江泰叔叔飞快跑向正房。他与爹爹在门边交谈两句,又随爹爹匆匆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江颢和娘亲也被唤至前厅。他跪在爹爹身后,趁着一跪三叩的空当偷看地上不速之客的影子:正中一人纤瘦高挑,背脊略有佝偻,被左右的珠钗云鬓簇拥着,宛若花丛中的嶙峋拗石——然而厅外黑压压的人头漫过门槛,手中的兵器枯枝一般旁逸斜出,大煞了卷上风景。江颢正自神游天外,忽而眼前一暗,原是爹爹被来人亲手扶起,“节下叨扰,深感冒昧,还请江先生同夫人宽恕则个。”
爹爹躬身再拜,言语甚为谦谨,“圣驾亲临寒舍,臣等如草木而见春阳,但只感恩荷德,岂有忘负之理?还请陛下与皇后娘娘、公主殿下至厅中稍坐,臣即刻命人摆酒设宴——”
“朕携妻女拜谒江府,不过是想向先生讨碗汤圆吃。先生若因此劳师动众,岂不令新梓惶惧难安?”隆武帝笑着打断江永,他向门外使了个眼色,顷刻便有侍卫抬进大大小小的礼盒,“些许薄礼,还请先生笑纳。”
江颢望了眼堆满角落的贺礼,蓦然想起一副名为《雪夜访普图》的画来。宋太(河蟹)祖赵匡胤雪夜拜访赵普,二人坐堂中烤肉饮酒,相谈甚欢。普妻端杯侍立门边,侍卫持兵宿守府外。天降大雪,竹为之折,石为之白,唯只枯枝上传来数点鸟鸣,将这个寒夜衬得更加肃寂。江颢尚不知这浩荡天恩之下,是赵普的“每退朝,不敢便衣冠”,是宋祖的“吾意正如此,特试卿尔(注18)”,也是日后的“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注19)?”,是一代君相的始合终睽。他只想到今晚看花灯的计划会泡汤,好容易与家人团聚的爹爹又要去陪伴旁人,心下不禁郁郁。他随娘亲起身,见皇帝的目光又移到他的身上 。
“这位便是江小公子吧?”林新梓的语气颇为熟稔,“江小公子,你怎么一身都是水啊?”
江颢将自己一天的工作娓娓道来,新梓饶有兴趣地俯身聆听。他的神情伴随着颢儿的讲述几经变换,时而微笑,时而疑惑,时而又恍然大悟。江颢对他好感大生,说得更加起劲,“冰的厚度不够,可以在冰面上撒盐,把两块粘成一块。然后用锉刀磨平连接处的痕迹,外人就看不出——”
“我可以看看你的冰灯吗?”话未说完,一个活泼灵动的小姑娘跳入了江颢的视野。“好、好啊。”江颢的脸蓦地一红,睁大了眼睛,却不知如何转动,只是直直看她——翠衫粉裙,玉面桃腮,剪水双瞳中流动着潺潺笑意,宛若漫天冰雪中化开的一处春天。
江永的书房不大。当中一张长桌,东侧置塌床并高柜,柜旁一束瓶花,西侧置圈椅与方几,几上一鼎香炉。北面有两架满满当当的紫檀木书橱,正中悬挂着沈石田的《夜坐图》轴:寒夜寤觉,披衣起坐,画者与一灯荧然相对,目视山间月色,耳闻天籁之声,不觉已入自得之境矣。“……形为物役而心趣随之,聪隐于铿訇,明隐于文华,是故物之益于人者寡而损人者多,”林新梓念诵着画上的题识,慨然赞叹道,“身处声利喧闹尘氛中,却持虚澹安宁清静心,此画深合江先生之为人。”
江永赧然一笑,“陋室凌乱,伏乞陛下见谅。”
林新梓毫不介意地摆摆手,就近坐在桌前的笋凳上。从这一方位,更可以看清桌上的物什——一方八棱鱼水纹端砚,一只青花水注,一架白玉鹿鹤同春笔格,一个斑竹笔筒,另有笔洗、糊斗、水中丞各一,铜石镇纸两枚,一枚铭《道德经》之“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一枚铭诸葛武侯之“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除此以外,则文牍、书卷、信笺覆盖桌面大半。摊在长桌中央的是一卷最新修辑的《赋役全书》,上面作满了密密麻麻的批注,“广西之梧州与广东之肇庆接壤相邻,然赋役之数相差甚大,果为匪乱所遗耶?”“盐课比年下降,背后恐有文章,改革盐政刻不容缓。”“合江西通省钱粮完欠支解存留之款,与州县上报细目不合,需再查。”……新梓翻阅着江永的笔记,念及年初之事,心头划过一丝愧疚,“处庙堂之高而心忧其民,贤哉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