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17)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事后林又清刮干了内库,命人将定陵的隧道回填、宫殿缩小规模重建,未料王朝兵连祸结,盗匪之事竟无了局——趁此内忧外患之时,通往定陵玄宫的隧道又被秘密打开。指路石碑犹在,那伙盗墓贼很快就摸到了封闭玄宫的金刚墙前。他们拆下金刚墙,探进幽深的墓道,又被两扇用整块汉白玉制成的石门挡住了去路。众人合力推它不动,索性在门缝塞满炸药——震耳欲聋的声响穿透券石,剧烈膨胀的热气自塌方处喷涌而出。数人因之丧命,却不妨幸存者抢掠珍宝的步伐。他们发现是自来石将石门顶死,在打开后续石门的过程中便极为智慧地用上了拐钉——一条被掰为半口形的铁柄,自门缝插入,套在自来石上可将其推开。等到守陵的太监发现宝城出事,定陵地宫中的六道石门已被尽数打开,除大量陪葬品流失以外,后殿中万历皇帝及孝端、孝靖两位皇后的棺椁更是被严重冲犯。兹事体大,任谁也隐瞒不住。太监们只能将定陵被盗之事上报朝廷,引颈等待紫禁城中苦命天子的发落。

消息传入宫中,举朝震怖。首辅杨光中立刻派一支禁军前往定陵,在守住各条通道,严禁外人进出的同时,也将那群失职到令人发指地步的太监就地处斩。咸嘉帝决定出宫谒陵,诏书发到通政司后被光中悍然退回,缘由无非是“局势动荡,不可置天子于险地”云云。

林又清只抄了两首李义山的《寄恼韩同年》作为回应。诗家原意已无关宏旨,“年华若到经风雨,便是胡僧话劫灰”与“我为伤春心自醉,不劳君劝石榴花”二句浇注的,是林又清自己锥心泣血于山河破碎、园庙震惊的块垒。

“生死关头,万事从宜,”江永又代为说项,“京城不日将破,若不将此间人情及时一了,此后便再无回转的可能了。”

杨光中看向年轻的学生,眼底泛起一丝怜悯。他沉思良久,终于颔首默许。

人生百年,半梦半醒,尽是缥缈无稽得很。阴阳交界之处,沉默的石条隔出广大而岑寂的空间,浩古的阴寒从地底翻滚上来。穿行之人的脚步全被滞缓,现实的荒诞、回忆的错乱、言语的模棱一概化为虚无。只有黑暗的死亡奔涌上前,在膏肓与肌髓间唤醒对生命永恒归宿的深深的恐惧与思考。

昔日珠襦玉柙万人祖送归北邙(注27),今不过棺中委蜕、冢中枯骨,牵念之情休而飘零之事空,徒为他人聚财敛物耳。

烛光如豆,巨大的身影飞蛾般扑打着幽暗的石壁,霉烂而刺目的雾气推涛作浪,将隧道拉长到几乎没有尽头。林又清不自觉攥紧了江永的衣袖,在他身后亦步亦趋,直到碎裂的汉白玉块落在他的脚下,面目全非的铺首张口上望,才意识到需要面对的事情终究来了。“把石门全部打开,”林又清望向门边呈喷射状的干涸的血迹,沉声命令道,“江永和陈公明随朕入殿,其余人等在此候命!”

“皇爷万金之躯,万一被阴气冲撞可如何是好?还是让老奴进去,代皇爷查看寿宫的情况吧。”

“朕乃九五极阳命格,寻常阴物伤不到朕,”林又清望向从小侍候自己长大的王化德,第一次注意到他竟老得如此厉害——鬓角花白,腰背佝偻,像是一截被虫蚀鼠咬即将没于黄土的枯木。又清压下心中的酸楚,温声劝道,“你年纪大了,在这里候着便是,让公明随朕来吧。”

流水浮生(二)

地宫的前殿与中殿里,曾为运输棺椁而铺就的木板已经朽烂,霉腐的气息舔舐着靴底,像是骤见光亮的老鼠争相发出警示的叫声。路的尽头陈放着三个汉白玉宝座:北向为万历皇帝神座,靠背两侧雕龙,四周浮雕云纹,扶手的龙头伸向前端,东西两侧的孝端、孝靖皇后的神座则用凤纹凤头替换,规格皆略有缩减。神座踏板前本应放置一香炉、二烛台、二香瓶五件琉璃供奉器具,如今俱被盗走,徒留空空如也的祭台陈列在三口青花龙缸之后。青花龙缸在帝后安葬时充作长明灯之用,其内油脂、灯芯尚存,因为体积庞大不易搬运,有幸还留在玄宫。江永和陈公明在祭台上补放石制五供,随林又清在神座前匍匐叩地。咸嘉帝耸动着双肩,久久没有起身。直到江陈二人开始担心他是否会因霉气或悲伤而昏厥晕倒,小心对望商量着是否要上前查看,方听见头顶有低沉的声音传来,“去后殿。”

后殿的棺床之上,帝后的三口硕大无比的朱漆棺椁皆已被打开。林又清发现后,踉跄的脚步声在广阔的空间中往复回荡,与喃喃的忏悔声一起嗡嗡震响在江永耳畔。“朕固当死,朕固当死……”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神情仓皇无主。江永赶忙扶住摇摇欲坠的天子,小声劝慰道,“帝后骸骨尚在,陛下当先安殓祖先,至于陪葬诸物,可以从长计议。”

后殿的情形惨不忍睹。除了棺床南北两端八箱人俑、马俑无人问津外,其余十八个随葬箱的木板被尽数劈开,没来及带走的金银玉器与衣冠服饰四散零乱。棺床最右侧孝靖皇后的梓宫损坏最为严重,透过腐烂、塌陷的椁,甚至能看清棺上的裂缝——这是林原铭生母、林又深与林又清亲祖母王氏的棺椁。她因生育皇长子得享死后尊名,生前却卷入国本之争的泥淖,饱受君王的冷落与嫔妃的忌恨。林原铭被册封为太子并移居东宫后,与自己的生母多年不得相见。直到王氏病危,薄情的万历帝才准允太子前往探视。王氏病入膏肓,双目几近失明,听闻儿子的声音,用粗糙干枯的双手抚摸亲生骨肉的全身,自顶至踵,由踵至顶,一遍遍摸过,含泪凄然而叹,“儿长大如此,我死何憾?”林原铭心中大恸,跪在母亲身前泪如雨下,忽听王氏向他低语“郑家有人在此”,知有郑贵妃的人在屋外偷听。二人只能默然相对,未几便天人永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