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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问长安:王臣蹇蹇(218)

作者: 不窥园主人 阅读记录

皇贵妃王氏的葬仪冷清俭薄至极,全然不是诞育储君的他日国母所应有。由于万历帝冷心薄情,久久不予卜葬,直到第二年七月,她的棺椁方才落葬定陵东井左侧的平冈地,主持仪式的仅为两名侍郎而已。可叹万历帝为自己心爱的郑贵妃机关算尽,凭几之时仍叮嘱太子将其进封皇后,死后葬入寿宫与自己作伴。林原铭继位后,命礼部筹办立后事宜,为众臣力谏乃止——国本之争拉锯十五年之久,朝中党派角立,攻讦不休,最后竟至妖书反间,诅咒横行,缇校勾摄,纷然四出。追随太子者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又岂会允许政敌荣享至尊之位?何况原铭嗣服一月而崩,长子林又深承统一波三折,两事背后犹有郑贵妃的手脚。又深接替父皇,正式追封自己的祖母为孝靖皇太后,并命人将她的棺椁从东井迁出,与万历帝与孝端皇后一道葬入定陵玄宫。

王氏落葬潦草,棺椁又经迁移,故而损毁腐烂得最为严重。盗墓贼图快图方便,最先撬开的也是它。林又清寂然的目光扫过暴露在外的、自己从未会面的亲祖母的尸骨,又掠过那位一生恭顺而隐忍的嫡祖母孝端皇后的棺椁,最终停留在中间最大的万历帝的梓宫上。他向前走了几步,更加腐烂霉臭的气味箭矢一般穿过他的颅腔。跟在身后的陈公明登时变了脸色,踉跄几步退至殿中,弯腰弓背,努力想克制住喉管的痉挛——玄宫乃帝后停棺之所,岂容旁人玷污?江永听他呕声迭起,忙把道袍脱下塞到他的手中,“捂紧些,用它把秽物包住,”江永轻声建议道,“若是实在受不住,就到殿外休息一阵。”

被黄雾熏得双眼通红的陈公明面露为难之色,他怯怯望向皇帝,林又清也恰好转身看他,“没用的东西,还不快滚出去?”

很快,殿中只剩下林又清和江永两人。他们走到几乎有一人高的皇帝棺椁前,自散落的陪葬器中寻一空隙落足。松木精制的朱漆椁板已被撬起,松松垮垮地斜靠在顶上。二人将它移开,一块随意铺覆、金书“大行皇帝梓宫”六枚大字的黄色丝织铭旌暴露在他们眼前。林又清一见其状,便知棺中的万历帝已被惊扰。铭旌之下,厚重的楠木棺板被斫开了一口大洞,被翻得一团乱糟的陪葬品霎时间跳入林又清的眼中。发冢斫棺,羞辱之尤,一国之君终于情绪失控,他趴在梓宫前,泪水很快浸透了前襟。

“陛下,还是责人为神庙重新收殓——”

“不,朕亲自来,”林又清擦去脸上泪痕,摆手看向江永,“朕需要你来帮朕,恒之,你怕吗?”

江永点点头,“怕。”

直言逆耳,林又清对此却充满感激,“朕也怕,”他的嘴角闪过一丝苦笑,“但是,只能是朕了。”

江永托着他的后背,助他翻到梓宫里头去。江永手擎角灯立在棺外,沉默地为又清照明。

像当初那样入殓已是不可能了,腐烂的龙袍裹不住零散的白骨。两枚三彩瓷觚全在争抢中磕碎了,灰白的瓷瓣扎在织锦衣被里。那些布料在凄凄阴雾中裂经断纬,先于王朝褪色、霉坏、分崩离析。金银玉器被掠去大半,漏下的金锭、玉壶、宝石等物归拢起来,也塞不满梓宫的一半。林又清弯腰俯拾祖父残存的白骨,勉强拼出个北斗屈肢状的人形,又将棺中最华丽精美的缂丝十二团龙十二章衮服龙袍铺盖其上。阴寒裹着腐臭漫过口鼻,林又清一面咳嗽不止,一面打着寒颤。将尽烛火在他的头顶摇曳着微光,忽而自殿门涌进一阵凉风,江永连忙伸手遮护,仍不免眼前忽而一暗。

“恒之?”公明跑来更换角灯的空档,江永先吹亮了从怀中取出的火折。昏恻恻的光焰聚集在林又清一人的脸上,三十四岁的他两鬓斑白,像是被火烧成的灰烬。苦难的岁月在额头眉间刻下深密的皱纹,将多余的肉削去,让颧骨高高突出。江永的心猛地一沉,若非看到咸嘉帝黯淡、忧郁、痛苦的双眼,他几乎要以为躺在梓宫中的,本就是林又清。

林又清按着江永的双肩从厚重的帝棺中艰难爬出,又象征性地收拾了一下两侧的后棺,才迈着酸软的双腿走出玄宫,将余下的二十六枚陪葬箱留交下人整理。

走出玄宫时,江永发现林又清似乎与先前不一样了。如同滔滔江水在行过巉岩峭壁,不断风卷浪涌、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后,终于驶入了平旷之地。他放逐了时间,接受了苦难,容纳了仇恨,看穿了他周遭所发生的事情和他自己的努力的徒然,正寂然而安详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又清跨过火盆,朝迎上前的王化德扔去一枚银锭,王化德以为取自寿宫,瞬间吓得脸色煞白。他用曳撒的外衽兜住银锭,跪在又清脚边连连磕头,“皇爷,奴婢不敢领受!”

“这是朕的钱,不是从皇爷爷那里拿的,”又清得逞般轻笑一声,俯身将他扶起,“也不是白白赏你的。陈公明把江永的外衫弄脏了,做干爹的总得赔人家一件新的吧?”

内官久居深宫,没有子嗣,常常结为干亲,既为排遣漫长的寂寞,也为承享宫中的权力——纵然此事人尽皆知,却终究上不得台面。如今听皇帝轻描淡写地点出,王化德的后背瞬间蒙上一层冷汗。他双手捧着银锭,战战兢兢地说道,“是。奴婢立刻去办。”

林又清似乎未察其窘状,淡然转向江永,“本想送你件朕的旧衣,但是转念一想还是算了。穿得太华贵,恐怕将来不方便, ”他摆摆手,不让江永说出任何如“与君主共祸福,与京师共存亡”的话来,“已过亥时,我们不妨在祠祭署借宿一晚,明日一早下山,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