鳏夫十六年(126)
说着,让即墨煌跟韩衡两人也出去,和其他年轻后辈们一起。
长公主早已料到她这皇帝弟弟会这么做,所以此前已安排好,让旁的姑娘公子们走北边那条路游园,她陪同即墨浔走这南边一条路,并吩咐了侍从到那边儿跟众人说,不必来见礼,勿到这边来,扰了清静。
她未明说皇帝今日在园中,不过,她想,魏浓心知肚明,在他们中间,应会跟他们通个气儿。
因此,宽了心,只望她那外甥女把握好机会,——她等开宴时,再撮合撮合魏浓与太子。至于自己儿子和薛姑娘的事,却得寻一个恰当的时机,跟弟弟提一提。
只是,她尚未见过薛姑娘,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样的姑娘,能让她这儿子,为之失魂落魄。
稚陵哪里晓得今日的好事还有她的份。
魏浓的计划,说来十分简单。因魏浓不知从哪儿听说,太子殿下很喜欢梨花,于是筹划着在太子殿下必经之路的一颗梨花树下,假装因为摘花而摔倒了。
等殿下他过来时,魏浓再情意绵绵诉一诉衷肠,最好能让他搀扶她。
此计划,魏浓思来想去,得有个人配合,这个人必须弱柳扶风,弱到单凭自己的力气没法儿扶她走路;这个人也必须有一定的话语权,能帮忙引他过来,还能帮她说上两句话佐证她的真心;最后,这个人最好定了亲。
魏浓于是将人选锁定在了她这好友薛稚陵的身上。
稚陵本来这些时日病情有了点儿起色,应魏姑娘这要求,病情不得不又“加重”了,现在她陪着魏浓到了预计的地方,叫做绿衣亭,这亭子临着涵影池,隔水则是梨花坞,不过这个时节,梨花纵有,也只是花苞,何况还下了大雪。
涵影池结了冰,冰面今可照影。这池上架起一道九曲十折的石桥,可达对面。只是那边儿是元光帝与长公主游园的路线,稚陵认为,不去为好。
魏浓已去了绿衣亭前边不远处的梨花树下演戏,稚陵远远儿能瞧见魏浓的梨花青的裙摆,心里想,她穿那么少,不知冷不冷——她自己反正已经冷得直打寒颤。
今日,她实在冷得莫名其妙,分明照着娘亲的意思,穿成了稻草堆,厚重泥金缎面袄子,大红羽纱面白狐貍里的斗篷,面上绣着蝶穿百花图案,现在纷纷随她一起冷得发抖。
白药和阳春她们和魏浓的丫鬟们都在前堂里呆着,毕竟魏浓这个计划里,不能有第四个人出现。
——
元光帝与长公主一行走的这南边一条路,沿路楼台较北面更少,多是花林水岸,更为清幽。园中楼阁亭台、假山堆石之景皆环在涵影池四周,水流蜿蜒曲折,时逢大雪,临水处业已结冰。
姐弟二人缓缓而行,众多仆从下人们则远远跟着,不敢靠得太近。
绕过一丛雪中青竹,沿着窄石阶曲折攀爬,则到了筑造在小丘上的梨花坞,得名于此处四下皆栽种梨花,今年竣工,就要开第一树花了,偏偏昨夜下雪,这成片梨花花林,满眼雪白。
此处恰在整座沛雪园的制高点,梨花坞前,可眺望满园风物。
周围梨树覆雪,白成一片,即墨浔伫立着,静静听着身侧长公主闲聊起家长里短,偶尔应和两声,泰半时候,都在沉默。
不知哪里忽然响起一两声琴音,即墨浔抬起眼,循声望去,未见到抚琴之人,可这段曲子,这段曲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怎么也不会忘记。
琴音幽幽响在花林中,压过了风雪声,如怨如诉,叫他……有些失神。
长公主道:“景是死景,便安排了府上琴师弹琴。记得吗,就是十六年前,我说的在洛阳街头卖琴的琴师……”
她尚未注意到即墨浔此时的沉默与其他时候不同,只自顾自地说起:“那琴师的妻子后来还是病故了,他辗转到我府上,今年恰好跟着来了上京。这曲子是他最拿手的曲子,那回不是没听成么,这回让他亲自演奏给你听。”
可说罢,身旁即墨浔仍旧久久沉默不语。她试着唤他:“阿浔?”
好半晌,才见他深沉目光稍抬,眺望着远处,是涵影池、梨花林、沛雪园中的亭台楼阁,还是园外上京城鳞次栉比的屋舍、纵横交错的街巷?抑或是再远处那巍峨幽寂的宫城?甚至是更远处,一夜白头的微夜山?缥缈得仿佛烟痕的山巅上,隐约是法相寺的高塔,风一过,乌云如缕,便遮去了。
长公主这才迟缓发现,花林低空上,有一双雉鸟飞掠过纷纷扬扬的雪风之中。
他望的正是它们。
早已过了七十二候里雉始雊的时候,雉鸟成双成对,鸣声相和。
他轻声道:“皇姐知道,这曲子的典故么?”
长公主摇了摇头:“还有典故?”
他目光追着那双雉鸟而去,嗓音低戚,和着琴声,无比萧瑟:“相传,春秋时,牧犊子行年垂老而无妻,因出薪于郊,见雄雉挟雌而飞,有感于己,因作此曲,名为《雉朝飞》。”
长公主轻声叹息:“十六年了,阿浔,你一直未娶,难道还是放不下?”
十六年,将近六千个日夜,从前那个有喜怒哀乐、心事烦恼的少年,逐渐成了无喜无悲、冷血无情的帝王。
他在最好的年华得到她。
他在最好的年华失去她。
最后,他用他最好的年华,等着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她。
他成了这曲子的典故中,那个他曾高高在上地看不起的人。
他以为,那样的人,谁都可能是,绝不会是他——然而,今日在此孑然一身的是他,不是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