患病第三年(18)
摇摇晃晃出了医院,我站在门口,停了下来。
我手插着兜,身上的外套很厚。我今早出门时看了天气预报,料想到今天又要降温,于是拿出了更厚的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理应是不冷的,可我骨头缝里都像要结了冰似的。好像有人把我推进冰窖的最深处关了起来,我冷得两腿发麻。
我妈在医院里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很多。
她说她的病其实很重了,发现的太晚了,医院跟她说只能尽力治疗。能救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不多。
她说她打算先治一段时间看看,毕竟还是有希望的。但是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要在医院里了,家里会只剩我一个人,让我自己好好的,把家里收拾好,等她回家去。
她说要期末了,再过半年就升高三了。就算我着急,治得好的就是治得好,治不好的也就是治不好。
所以她让我平时都去好好上学,有空来看她就行,不用担心她。
她说以后如果出事,都会告诉我。
这个病要在什么时候动手术,明天要去化疗,过段时间要去做什么检查……我妈一五一十地都跟我说了,我越听心里越沉重。
怎么能不沉重呢,她笑着跟我说,过几天再去看她,她又会瘦了。真好,以前一直想减肥都瘦不下来,这回想胖都胖不起来了。
她说着,又说我不能羡慕她,我才十七岁,大小伙子正在长身体,可不能太瘦,太瘦就没姑娘喜欢了。
她让我多吃饭,说回头多给我打点钱。她还是忍不住说让我别担心,说她死不了,治好的可能性还是高的。
我问她可能性有多少?
她又不说话了,脸上的笑容滞了滞,才说反正不低。
我又在医院门口蹲了下来。
我没有哭出声,但眼泪还是从眼眶里无言地流出来两行。
我妈最后还拉着我,跟我说,儿子,这病是真疼啊,以后你不要抽烟了,妈不想看你受苦。
我没说话。
我不说话,我妈有点儿不高兴了,她又叫我:“儿子。”
我还是没说话。
我妈提高了些声音:“夏词尘!”
她叫我全名了,我抬起头去看她。
她说:“你答应我。”
“答应什么?”
“你不抽烟了。”她说,“儿子,你不能再抽烟了。”
她死死地瞪着我,虚弱又坚持。我从未见过她这样认真的神情,也从未见过她这样强硬地要求我。
我愣住了,又忽然不是很想答应她。这气氛太凝重了,我妈让我感觉有些陌生。我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真的变了,我眼前的一切真的天旋地转,有什么在渐渐离开我。
而我什么都抓不住。
“你答应我。”我妈又说,呼吸有些急促起来。
我妈攥紧了我的手,我看见她手背的针管上有血反了上来。
我着急了一下,刚要喊出声来,可抬头一对上我妈的眼睛,我忽然又沉默了。
我妈红着眼睛死瞪着我,抓着我的手都颤抖,嘴唇都发白。
她好像要哭了。
于是我默了片刻,艰难地点了点头,应了下来。
我抹抹眼睛,吸了几口气。
第二天上学,中午时白礼跟我出去吃饭。
我跟他说了昨晚的事,白礼沉默地扒着饭,听我说完了这些。
听到最后,他没说什么,只是神色很难看。
他一看就很担心我,吃饭的时候好几次欲言又止,都没说出来什么。我其实都看得出来,白礼那人年轻的时候说话不好听,但想什么往往都写在脸上,很好懂。
他最后就只干巴巴地憋出来几句“你没事吧”“别太难过,医院也说还是会有希望的”。这几句话苍白无力,可我也理解,面对癌症这样的事情,不论说出口的话多么漂亮,都只能变得苍白无力。
白礼最后问我:“那你怎么想的?”
我问:“什么怎么想的?”
他说:“你以后要怎么办?还抽烟吗?”
我沉默了。
我想了想昨晚的我妈。她已经虚弱得没多少力气了,却硬抠着我的手,死死地瞪着我,要我答应她不再抽烟。
于是我说:“不了。”
“以后都不抽烟了,”我和白礼说,“我好好活着吧。”
白礼点点头,说:“这样最好。”
我朝他苦笑一下。
那天回班上之前,白礼给我从超市买了些吃的喝的,说是请我。我知道他是好心安慰我,于是谢过了他,全都收下了。
放学之后,我俩一起出了校门,说了拜拜。
晚上半夜,白礼突然给我发了消息。
大半夜十一点多,他问我睡没睡,我说没睡。
我问他有什么事儿,他半天没放出来一个屁。
我就只看见聊天框上【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样忽闪忽灭的。
我等了半天,都没等来他蹦出来一个字儿。
过了三分多钟,他才终于说:“我有件事,想和你说。”
“你说呗。”我说。
“你之前问我,我想做什么。”白礼说,“你记得吗?”
我确实问过他这话。
知道他妈一心想让他学物理学之后,我问他那你有没有什么想做的。白礼沉默好半天,回我一句不知道。
他说他妈一直管着他,他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只知道他妈想学物理。
我就唉声叹气,我说你得有点自己的思想啊,得有自己想做的事。
白礼就跟我苦笑,说以后吧,以后说不定会有。
想着,我给他打字:“记得啊,干嘛?有梦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