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07)
她从一截土墙上踩过去,像一只灰羽毛的大鸟,日光从头上斗笠落进一线,又被它的边沿压灭。
自从想起自己好像是个神仙之后,她就可以飞了。
虽然飞的距离还很短,也飞不了多高,但在普通人身边的墙头树上回旋,让人看不见身形还是做得到的。
她越过毡帐篷之间的墙,一路走向这聚落的中央,越走越觉得这里面的情况和黎鸣铗说的出入有点大。
她的确失忆了,但一些有点偏门的常识还存在于她脑袋里。比如如果这里是天孤人的先锋据点,那人数一般不会上千——鸡蛋不放在一个篮子里。
再比如先锋军们即使是精兵也不会住装饰华丽的帐篷,更不会在帐篷前打一杆和它一样漂亮的旗子。
这漂亮的帐篷孤零零地被围在一干军帐中间,有点撑不起体面的尴尬。
它原本应该在哪里?应该在被亲卫们拱卫着的部族腹地,周围的毡包都是洁白的,上面晾着新剥制的厚实狼皮和黄羚皮,可它现在孤立无援,瑟瑟发抖,只有一杆旗子与它相伴,仿佛努力想要证明什么。
大概也没人想听它想证明什么。
嬴寒山在这些军帐的边沿落下了,轻快地从木栅栏和板车拼成的拒马边翻进去,几步之外的哨兵打了个哈欠,他只感到有一阵轻轻的风从身边掠过,再睁眼却什么也没看到。
一定是紧张得脑子都坏了,他对自己说,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这样的日子大概很快就要到尽头了。
有一干人从那漂亮的毡帐里出来,每个人都灰头土脸,低眉耷拉眼地不说话。他们身上的衣服可比外面人体面多了,有毛皮,有松石和蜜蜡,有人身上还有一整副没有补丁的赤色外披,那是中原染布的手艺,边缘上还绣着很富贵的连珠纹。
要是在往日,这件衣服必是要由侍女精心打理,洗干净后用中原造的熏炉熏干,要是沾上一点火星,负责它的人就要丢掉双手。
但现在,它灰败,褪色,上面带着泥尘包浆的污垢,已经撑不起体面。
就像他们这群人一样。
他们是提图亲王的家臣,在亲王被乌兰古部杀死之后,剩下几个有继承权的贵族迅速瓜分了他的领地和部民。
奴隶和牧民是牲口一样的东西,不知道换主人是什么意思,也不会为前一个主人报仇或者反叛,但是家臣不一样。
谁也不会收留他们这些从小跟在提图身边的小贵族,主子一死他们就走投无路了。
既然走投无路,不如反吧。
这时候他们之中才有人想起来,先王除了塌莫王子还有一份血脉留存,他们抢出这个一时被忽略的孩子,打着要扶持正统拥立幼主的旗号,重新收拢了些队伍回来。
趁着地震,一场短促的兵变被掀起。
并飞快地无疾而终。
提图在的时候尚且和其他竞争者打斗不休,现在提图不在,他们的政治水平比原先还要差了一截。
最后这落败的残部只能裹挟着先王血脉往边境跑,在这小聚落里驻足。
谁也不想背上杀害王族血脉的名声,给人落下话柄,所以蒙多部的其他人选择借刀杀人。
他们频频地向着边界散出探子,把原本不用这么大张旗鼓的劫掠搞得声势浩大,就盼着平朔军能发现这个聚落里的一千来人,替他们斩草除根。
然后他们还能打着为先王遗孤报仇的旗号,聚拢人心多往南打一点,何乐而不为呢。
这些还戴着珠宝,穿着勉强体面的衣服的人也知道这一点,但他们找不出一个解决办法来,背后就是预备着捅刀的蒙多部其他贵族,往前就是平朔军的虎狼之师,这地方像是一个小石臼,挨挨挤挤地盛放着他们,就等头顶上的石杵落下来。
沙沙。一只大鸟落下来了。
嬴寒山撩开毡包的帘子,飞快地闪进去。里面的炭火还烧着,空气暖洋洋的。四面的帐壁上挂着羊毛编织出来的挂毯,不知道什么动物的白色皮毛,把这个帐篷装饰得好像一个小首饰盒子,花团锦簇。
在这小首饰盒子中间,柔软的丝绸里包裹着一颗明珠。
她一进来就看到那孩子了,他也应该察觉到她了。
……不,“她”也应该察觉到她了。
跪坐在毡包中间的那个孩子也就十岁多点,天孤幼儿不论男女都结短辫,那一头柔软的乌发里缀满了彩带,金银,玛瑙碎石,不像是一位幼年的王,像是一件打磨得很精美的七宝器物。
即使她身上穿着男孩子的衣服,嬴寒山还是一眼看出这是个小女孩,他们把她打扮得太刻意了,刻意得有些露怯。
她慢慢地支撑起上半身,仰起头看她,乌漆的眼睛又大又静,带着这个年龄孩子不该有的老成和绝望。
"……?"她不喊不叫,细声细气地说了一句天孤话,嬴寒山听不明白。
不过她马上就听明白了。
“你是来杀我的吗?”那个女孩用汉话说。
“不是。”嬴寒山干脆地回。她走过去,蹲下来,看着这个安静过头的女孩。女孩对这句“不是”不置可否,她小动物一样向着一边歪了歪脑袋:“你是个汉人,是平朔军的人吗?”
“……”嬴寒山想了想,“可以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