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32)
“所以我把你带走了,说是处理掉,其实是送去了从州南边的一户殷实人家,可惜不巧,你差不多一岁的时候,有人知道了你是兄长的血脉,我不得不把你转送到更安全的地方去——”
“——旁支,裴慈。”
裴纪堂空咽了一口,保持自己的声音稳定:“……我母亲是什么人?”
“一个歌伎,”他说,“已经死了。”那双带着文人柔和儒雅气质的眼睛望着他,似乎满怀一个长辈的慈爱,但当两双眼睛对上的一瞬间,蛇鳞反射出的微光从裴循之瞳中溢出。
裴循之笑着,笑得和蔼,笑得亲切,笑得不容置疑,笑得讽刺。
裴纪堂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他为何发笑,问母亲就是已经信了他的话,只是短短三言两句自己的心神就乱了,好像被蛇咬了一口,挣扎着却逃不远了的兽。
一念之间,裴纪堂闭上眼睛,再睁眼时,里面动摇不已的神色已经消弭。
“族叔讲了一个好故事。”他淡然应声。
“家父家母已经仙游,所说那个是我生母的女子也已经不在人世。小子是何人所出,全凭您一人所说了。”
“可我为何要信呢?”
我为何要信呢?
我父清正敦厚,我母慈爱和婉,我从来没有一日觉得我不是他们的子嗣。为何你这双手染血的裴家主支一句话就要推翻我过去的几十年?
我凭什么信你,信我正道直行的二十几年有一个肮脏的源头,信我的父亲是连抱中婴孩都能一并屠尽的奸佞?
眼前这些似是而非的话语像是狂风一样摇撼裴纪堂,他却觉得自己紧紧地背靠着一棵巨大的树……父亲,他的父亲说要做一个君子,要爱民,要谦逊,要正直,不要玩弄见不得光的手段,他那样爱护自己,自己怎么可能不是亲……
“你信不信我说的话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信不信自己,不妨仔细想想,”裴循之适当地打断了他的思绪,“你啊……”
“裴慈真的待你那么好吗?”
那棵树发出微不可察的吱吱声。
父亲真的待自己那么好吗?这是什么废话?
裴纪堂微微垂下眼睛,努力地在脑海中还原先明府的面孔,父亲温柔的教导,屈膝对他低声劝诫的模样,送给他的田黄石……父亲,父亲?
仿佛抚开文书上沉积的灰尘,那之下露出的文字斑驳不清,不知为何总与记忆对不上。他没有看到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没有想起他究竟在哪一次休沐带自己牵黄犬出东门,他想起来的东西那么古怪啊。
少年时那次剿匪自己请缨同战,父亲坐在书桌后看向他的眼神里带着畏惧,带着莫名其妙的希冀,带着掩饰不住的让他胸口发紧的东西。
他用计谋得胜归来后父亲却不再与他说话。做个君子!事后父亲教导他,规训他,你怎能用此恶计!
人性本恶,你需克制。做个君子,约束自身。你去反省,去反省……
越思考这些话就越多,裴纪堂惶然地发觉,有色彩斑斓的泡沫正从记忆中升起。他曾经在母亲膝下哭诉,询问自己为何总不能让父亲满意。那个妇人温和地抚摸着他的头发。
“你阿耶呀,只是太看重你,所以严厉了些。他一把年纪才有你这个儿子,爱也不知道怎么爱,说也不知道怎么说,他是疼爱你的……”
他是疼爱我的。少年想。
阿耶对我这样严格,就是希望我做一个君子。
我要做一个让父母满意的君子。
“是我强迫裴慈收下你,”裴循之微笑道,“自从发现他几番想要趁你年幼处理掉你之后,我就开始半年与他寄一封信,要他告知我你的现状。”
他从袖中取出什么,那些信纸雪花一样刷拉拉地落地,发出不可闻的轻响。裴纪堂低头,并不捡拾它,他看不清楚上面写了什么字,但他清楚地认得……
认得那是父亲的笔迹。
裴慈怕你。从上首传来的声音近乎于怜悯。
他怕你生父,怕我,怕是裴家主支骨血的你。你与我与你父亲是同样的人,他把你当作一头恶兽,一条蛇来养,一层一层地用锁链锁着你。
孩子,孩子,他从不把你当做亲子。你能活下来是因为我,你继续活着是因为我,是因为你的二叔不忍见你年少夭折……
铛!
细微的破风声划破静寂,裴循之骤然闪身,一枚细小的弩//箭钉在他身侧。裴纪堂面无表情抬起手臂,掩藏在衣袖中的弩/箭接连发射。
他的表情变了,既没有动摇也没有云淡风轻的笑意,在一双极黑极深的眼瞳里,黑蚺昂起头嘶嘶着。
他身后的光影在变化,好像有一条无形的蛇穿梭在墙上的影中。“杀了他吧,”它对着裴纪堂低语。“杀了他!就没有人知道你是裴厚之的儿子!”
“你还是白羽的君子,还是光风霁月的裴纪堂,还能与你的爱人厮守!杀了他,处理掉他的尸首,你就能永远安宁!”
弩/箭连发,最后一支刺进裴循之胸口,裴纪堂倒退两步,冷汗浸透他后背。他想要呻/吟,想要叹息,却听到自己发出了无可抑制的笑声。没有关系!没有关系……走出这道门,他还是手不染血的裴纪堂!
“……哎。”
裴循之叹了口气。
“你不知道你这副样子,有多像我大兄。”
他慢慢地从衣上拽下那弩箭,被划破的衣衫后不是血肉,是锁子甲的寒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