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从穿成外道女修起(648)
她感觉到裴纪堂动了。
他向她走过来,一步,一步,把斜着的剑刃递上自己脖颈,一直到它边缘浮现出浅浅的红线。
“他从未养过我,我从未有一日觉得他应该是我的父亲。”那声音好像从高处飘下来,很轻地落在她身上燃烧着的火上,于是火在缓慢地熄灭下去。嬴鸦鸦晃了晃,剑从他的肩膀滑落向一侧。
“我叶家上下阖一百八十余,尽遭屠戮。”她喃喃着,“我姨母大长公主望抚育我数载,如师如母,被鸩杀宫中。”
“我父兄皆丧,尸骨无存。”
“我此生此世,必杀裴厚之,绝其族,戮其尸……”
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委屈和痛苦顺着骨骼中燃烧的痕迹漫上来。一瞬间嬴鸦鸦觉得自己变回了幼年的某个时候,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受过什么委屈,但那一天她哭得好像要把内脏翻过来。
老天啊,他们都死了,长公主,祖父,舅舅们,阿母,父亲,阿兄,他们都死了……我明明没有做过任何错事,我没有奢侈地挥霍过,没有草菅人命过,可是你把他们都从我的生命里拿走了。
我明明死过一次又支撑起自己,我明明又开始爱了,为什么你要这么折磨我,折磨他呢?
在迷蒙的泪水里,她好像看到裴纪堂半跪下来,向她伸出手。
抱抱我吧,她想,我已经没有力气了。
可那只手只是伸着,就这么伸着,仿佛隔着一万重山,怎么也碰不到她。
……
裴纪堂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去的。
当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在书房里。地上很凉,他想不起来自己躺了多久,只觉得后背全然木成一片。得坐起来,他迟滞地想,而黏稠的空气正把他按回地上。
他用了很久才起身,挣扎着回到坐处,好像有一层雾气裹着他,周遭的一切都变得扭曲而缓慢。
裴纪堂早就见过那雾气,从裴厚之告诉他身世的那一刻起,从他终于意识到他一直活在幻想里的那一刻起。他没有得风寒,他没有生病,他只是没力气。
那颗在他胸腔中不住地搏动的东西正在变得越来越缓慢,周遭的一切正在变得越来越模糊。我可能要死了,裴纪堂想,可我为什么要死了呢?
他抬起左手,一点稀薄的天光从他的指缝间落下,有几秒钟他觉得那不应该是一只手臂。
那应该是一副羽翅,生着玉石样洁白的羽毛,没有一点尘埃。
可我尽力了啊。裴纪堂想。
我已经尽力做个君子。
那些肮脏的,残酷的,轻蔑他人的念头一直盘踞在他身体里,被层层笼罩的羽毛掩盖了几十年。
这些年里他努力做个君子,做得有时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他温和,他含糊,他不露锋芒,他愿意为了身边的任何一个人牺牲自己。
面具戴在脸上成为面皮的一部分,甚至它比原来的脸更重要。
如此洁白的羽毛啊……
它现在脏了。
不需要他露出什么马脚,不需要他做了什么坏事,原来他一直以来的努力全都是无效的。因为他是裴厚之的儿子,是从毒蛇的洞穴里掉落出来的卵,无论他曾经是怎样的好人,他都是一条蛇而非鸿鹄。
他们很容易就相信了这一切,很容易就相信了他下令杀了那两个孩子。蛇会做什么好事呢?蛇一定是把它作的恶藏得很好,从他身世暴露的那一天起,他就被弄脏了。
天光从他手上淡去,裴纪堂再也看不到羽毛的轮廓。
他用手挡住眼睛,哽咽地笑起来。其实他现在也不想做什么,不想再用什么残酷的手段来弥补这些年的压抑和蛰伏,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啊。在鸦鸦对他拔出剑的那一刻,这世间的一切都轰然崩塌了。
他脏了,她已经不爱他了。没有那个“以后”了。
但她还有一个愿望他能替她去做,这件事对她来说很好,对整个臧沉来说也很好。
裴纪堂朦胧地思考着那个愿望,目光向着桌子垂落下去,在视野尽头他忽然瞥见了一抹明黄。那是那块田黄石,有一缕还未消失的日光照在它上面,把它烧成仿佛在流动的金色。
就在这一瞬间,某种激烈的生命力忽然在他胸腔中炸开。“父亲!”他含糊地哀鸣起来,从座位上摔下去,挣扎着爬到田黄石边,想要伸手触碰它。
是不是其实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他一直在做梦或者裴循之在骗他?
其实他的生父就是裴慈,其实他就是有一对很好很爱他的父母,其实他并不邪恶,他从来都是个正人君子?
“救救我,救救我啊!”
他伸手抓住田黄石,它从他无力的掌心中滑落,跌碎在地。裴纪堂跟着一起摔下去,再一次倒在地上,躺在满地的田黄碎块里。
离他最近的那一块是田黄的底座,他从来没有把它拿起来把玩过,所以也从来没有留意藏在底座里的那部分。
在底座上有一枚小小的印,是裴家人惯用的制式。
那上面的四个字是,裴厚之印。
于是田黄也失去了颜色,他彻底什么颜色也看不到了。
他的状态比之前差了很多。嬴寒山想。
之前在宴会上看到他脸色苍白地伫在火边,她以为是他大病初愈懒得敷粉——至少裴纪堂大多数时间是坚持着文人的体面,出席大型场合要熏衣敷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