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戈(重生)(328)
“玥儿也在这里,这样喊过我……”宋玠轻轻说。
宋珪拈弓搭箭只是一瞬间的事。一点箭芒在宋玠眼瞳中迅速放大,他脑子好像都从眼眶里流干了,只是呆呆看着。而卫真不知出于什么考量,也没有拦,只是手指一紧:“松手!”
电光石火。
一支重箭从宋玠脸侧重重擦过,雪白箭羽抽了他一巴掌,刮了血,钉在后面的树干里,蜂鸣不休。
而另一支箭射向宋珪。有没有射中谁,宋玠没有看清。
他的话没有中断。
“……我就朝她射出这样一箭。我没有射歪。珪儿没有我心狠。”
他像是被某支无形的箭钉在了原地,目光和灵魂一起出了窍。不消说,宋珪抓弓本是不智之举,向他张弓后,更无反抗之地,已被人重重劈倒。
没人说得清,那一刻,他心中在想什么。
迭迭的刀剑扬向半空,又纷纷刺落。包围当中,只激起了一簇簇的血,没有人再站起身了。
也没有一声“皇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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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玠在原地站了多久,他自己不记得。直到卫真来拍了拍他的脸:“启王。”
他才转动眼珠,视野里仿佛还残留着那滩刺目的血。
然后看清眼前人,他笑了一下:“本王说过,他本不该在这的,是吧?”
卫真不答他的疯话,抽了条帕子给他:“擦脸。他毕竟是你弟弟,现在没有旁人,你哭一场,我不告诉陛下知道。”
宋玠握着帕子,还是笑。
“那也未必是珪儿。珪儿从前没做过这么舍生忘死的事。”
卫真:“……已经验过尸了,错不了。”
宋玠慢慢地、慢慢地将目光转回到地上的血迹:“哦。”
“倘或你愿意,我可以将此事遮掩过去,求陛下,给他一份哀荣。”
宋玠又笑:“什么哀荣?封他个摇摆不定的傻子?”
他摇了摇头:“我没有这样蠢的弟弟。”
说完,他转身去拔树上那支箭。试了试,没能拔出来。于是他说:“还是罢了。你看,他是真恨我。”
然后他走了,一路走,一路薅秃途经的树叶枝条,又一路抛撒、一路唱起歌来。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可为?”(注)
哭泣的腔调一字一字往外溢,卫真看着他最后停下了歌声,停下了步伐,那个背影抬起头,看着天空。
像是压抑着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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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那六十三人以外,此处还有些零星的天铁营将士,其中有些逃脱了宋玠和卫真的围捕,甚至有两位,脱身后,分别撞上了闷头赶路的宋如玥。
宋如玥听了一耳朵,头都大了一圈。
她强行从一片混沌的伤心中定住心神。
虽不是人人都有宋珪的帅才,但打了那么多仗,她心里也明镜似的:宋玠再神通广大,也封不住通往辰军营地的这条路。她心里盘算着,就那么三瓜两枣几个人,再加上宋珪从来不是什么大义凛然的形象,总会往回撤的。
她想,幸好不是旁人,若是宋珪……他总会自保的。
其实这么盘算的同时,她心里还切实翻腾着一股沉甸甸的预感,她潜意识地忽略了那份预感,还只以为是方才在辰静双帐外演得过了,意料之外地过分伤了自己的心。她将这两人随口骗回了辰军营地,而后快马加鞭,沿着这条路一路前行。
快一些,她莫名地想,再快一些——
绝云本是神骏,两个时辰,她就到了此处临时的营地。营地里还和她走的时候一样,扎着高高低低的帐篷,几个穿盔甲的身影才从她面前巡视过去,远处帐子里传来低低的人声……热烈的太阳从高天俯冲而下,被古树们柔韧嫩绿的枝叶兜住,活泼明烈地碎了一地,风一吹,就欢快地到处摇起来。
她松了口气,这才发现心脏紧张得有些发麻。
“吓死我了,都怪那些危言耸听的货。”她低低地抱怨,摸了一把绝云的耳朵。
可是绝云却不太对,它紧紧背着耳朵,同时,宋如玥敏锐地察觉到,它正喷出粗重的喘息,浑身肌肉渐渐收紧了,前蹄开始紧张地刨地。
她没看到绝云鼻孔大张、嘴唇收紧、尾巴不安地来回扫动。可绝云也是她出生入死的同伴,她已经察觉了它的紧张和敌意,当机立断调转马头,低声喝道:“走!”
绝云转身就跑。
可是没跑几步——宋如玥方才通过的那条窄道上,不知何时已经多了密密麻麻数十人马。她晨起刚经了一番大起大落,又奔波了一个上午,此时提枪都费力,硬拼不起,只好回退。
于是方才明亮友好的营地中,也像是被热水烫了的蚂蚁窝,涌出数不清的黑压压的人。全是陌生面孔,别说宋珪,连一个天铁营将士都不见。
全都披坚执锐,刀剑相逼。
宋如玥吞了口唾沫,对他们紧张地笑了一下:“敢问……这里是辰军营地吗?”
人群中发出几声低低的笑,并不友善。
宋如玥完全放开了绝云的缰绳,由着它自己不安地迈碎步,一只手握枪,一只手举起以示无敌意:“家兄……是辰军士卒,我家人死绝,赶来投奔他……如果……如有打扰……”
她看起来快哭出来了。尤其绝云不通人性,载着她眼睁睁走到了人前,与人相隔不过一臂,它竟然抬起了脖子,与别人的战马交颈去了!
人群中的笑声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嗤笑。面前一人怪笑一声,高声道:“小姑娘,你这匹马可挺贱,你怎么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