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十里春(131)
卢书忆走近, 少年苍白俊美的脸在宫灯映照下逐渐清晰。
李崇并未拿正眼瞧她, 只沉声道:“阿忆这般表情, 像要兴师问罪。”
她停在几步之外, 开门见山地问:“你为何打秦微之?”
“朕已表明, 为给阿忆出气。”
少年君王气定神闲。
卢书忆眉目发沉,回想起了元昇的讥笑。
元昇认为李崇的惩戒只是借她的名号, 实际为告诫他莫要和李怀景沾染,卢书忆却清楚李崇确有为她出气之意。
这样的事, 在李崇尚为太子之时便已有发生。
那时她尚在国子监太学,偶尔受到些膏粱纨绔的作弄欺凌,李崇为替她撑腰不惜滥用东宫禁卫,因此禁过足,也挨过先帝的棍棒。
卢书忆心头咂摸不出滋味,叹息道:“你何必,阿崇。”
李崇如今已为社稷之主,若万事皆这般任性,岂非给天下人看笑话。
琴声戛然而止,少年朝她望来,打量了好一会,低声说道:“你与朕从未如现在这般生分,阿忆。”他下颌处的疤痕若隐若现,眉间艳红的朱砂衬得脸毫无血色,消瘦得好似张清透的纸,仿佛能听到撕裂后的声响。
自她回京,他们赌气争执的时间的确增了许多,从捉弄元昇到凌霄苑选后,再到今夜。
但她不认为这是因她对他的情谊有所消减。
卢书忆看向琴案旁的宫灯,“我从未变过。”
“是吗?”
李崇亦移走了视线,声音极轻,好似宫灯里的烛火那般虚无缥缈。
“朕很后悔让你去了雍州,阿忆。”
当初让卢书忆去雍州是他们共同商议的结果,一来他们尚未摸清杜洵的底细,并不放心将此事交予旁人,二来他们相知相交多年,若遇到李崇鞭长莫及之时,卢书忆是最能通晓圣心之人。
如今雍州世子已抵京都为质,李崇却说他后悔了。
卢书忆的脸上有了丝冷意。
“在雍州时,你只是他的未婚新妇,朕原以为你们会固守礼节。”
“够了!”
卢书忆当即厉喊,她万万没想到李崇会拿此事质问谴责,即便他为君主亦无任何资格谴责。
“雍州之行已然了结,臣不愿再提及,还望陛下莫再为此事增添愁思。”
她表现得如此抗拒,李崇却依旧隔岸观火般地凝视她,轻声道:“是不愿,还是害怕?”
卢书忆怔住。
……他们果真是世上最了解彼此的人。
争吵声许是惊动了琴阁外的宫人,春生颤颤巍巍地碎步迈入殿中,凑近李崇,为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少女这才发觉她的后背亦是冷汗涔涔。
春生陪着小心,“陛下,可要传宵夜与卢侍御共用,酒酿圆子可好?”
李崇倏然推攘开春生,气息已是不稳,目光却依然执拗,“卢侍御尚未答话,是不愿,还是害怕?”
卢书忆忽而拔高音量,“这与你无关!”
少年眼中出现了丝破碎,猛然拂走桌上的木琴,琴弦绷断后发出了刺耳的铮鸣。
“那不过是个外人,你竟为了他和朕这样说话!”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春生赶忙用锦帕替他掩住口鼻,少年就着他的手止不住地咳嗽,待那锦帕取下后,其上已然留有丝丝血迹。
血色刺目,卢书忆额角突突跳动,听着春生焦急地呼唤,“求请卢侍御来瞧瞧陛下。”
少女深深地吸了口气,终是快步上前,边朝殿外吩咐道:“传御医!”
待到李崇服下御医开的药,他的咳嗽终于渐歇,瞧着他安然睡下,卢书忆来到宫殿外,凉风扑面,夜色已然深极。
窸窣的脚步声轻响,春生走到她身边,“天色已晚,奴在殿内为卢侍御收拾好了歇息之地。”
现今距离天亮也不剩几个时辰。
卢书忆笑道:“折腾了一夜,恐怕也睡不着了。”
“那奴为卢侍御准备些吃食,馄饨可好?”
这馄饨并不是御膳房的馄饨,而是春生的拿手好菜,她与李崇从前在东宫挑灯恶补先生留下的功课时,最爱央春生做给他们吃。
记忆仿佛镀着层暖融融的光辉,卢书忆心头微软,脑中却回响起了李崇那句,他不过是个外人……
见她走神,春生试探道:“卢侍御,可要吃馄饨?”
卢书忆摇头,目之所及,是寒冽森然的深宫大殿。
她轻声说道:“我这便回卢府。”
“……”
少女说走就走,春生面露疑惑,方才不是还好好的,怎么连馄饨也不愿再吃?
到底两个人都大了,心思比从前重。
因李崇急疾,翌日朝会未宣,昨夜之事没过多久便传遍群臣耳中,都说李崇这病是那雍州世子妄图夜闯宫殿惹出来的。
而雍州世子之所以要夜闯宫殿,正是因为李崇对其麾下亲卫施予了杖刑,起因是这名亲卫曾对卢书忆无礼。
总之,在朝中那群老头子看来,此事皆因卢书忆所起,留她在前朝始终是个祸害,不若上疏李崇,趁他迎娶中宫时,将她一并纳入宫中为妃。
卢书忆对这些流言蜚语早习以为常,在府中短暂休憩,午间时分方才回了台院点卯。
孰料刚迈入衙署,大理寺来了消息,说许璨案的元凶已然前往自首。
她心头一惊,当即马不停蹄地赶往大理寺。
那名自首的元凶已被收押,正关押于大理寺地牢。
地牢里霉味甚重,光线晦暗,透过铁栅栏得见那元凶是名身材精瘦,尖嘴猴腮的中年男子。
大理寺的吏员介绍说,此人名为肖三,是位赌坊老板,与许璨乃是同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