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119)
江宁刺史气急,指着通报的小厮半晌说不出话来。
夏夜蝉鸣不绝,换往日定然是十分热闹,只是如今这声音有些让人心烦意乱。
刺杀县尉的妇人年近四十,被金吾卫押至别宫。
齐珩坐于上位,江式微坐在齐珩身后,与齐珩隔着一层屏风。
那妇人第一次见此之状,身边金吾卫目光凌厉,盯着她的一举一动。
上面坐着的是天子,生杀予夺悉出此人。
便是自己有意想见天子,可真到了这儿,不免心中胆怯。
白义冷声道:“陛下面前,安敢无礼?”
妇人闻言,手脚俱颤,口齿不清道:“妾叩见陛下。”
金吾卫办事向来动作极快,已然从衙门调来了妇人的户籍,齐珩看着手上的官府文书。
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桌案,沉默良久。
然齐珩每一次叩案,那妇人便抖得愈甚。
齐子仪于一旁提笔,欲记下所有言语,整理成卷宗。
江式微见齐珩久久不出声,便掩面低声咳了咳。
齐珩听见江式微的提醒反应过来,看向下面跪伏的妇人。
“应白氏?”
“妾原姓白,夫家姓应。”
“朕看了你的籍书,家中不算富裕,但算得清白,是以朕问你,为何要谋杀溧阳县尉?”
应白氏一叩首,随后颤声道:“妾原是溧阳县人,嫁到了广德县的夫家,因今岁初春广德县引了大水,堤坝崩溃,广德县之民皆流离失所,妾的郎君也在水灾中去世,是以妾只得来溧阳县娘家寄居。”
“妾膝下有一女,因在溧阳时,与妾不慎分开。”
“妾告至衙门,衙门原应了此事,但后来杳无音信。”
“妾再次上告,然衙门不仅不理,反而警告妾勿要扰乱衙门要务。”
“妾投告无门,想上至郡中状告这帮无耻之徒,谁料到了郡中,便又被打回,口口声声称若妾是诬告,若有下次,必让妾全家死无全尸。”
“郡内官场如此肮脏污秽,妾不敢再举动,原以为希望破灭,但听陛下巡幸江宁,妾才敢冒死一试,寻常案情惊动不得天子,妾心中恨极了这帮贼官,是以想用此举上达天听。”
应白氏字字泣血,“刺史府防卫森严,妾进不得。”
“所以,才刺杀了溧阳县尉。”
“那溧阳县尉也不是好东西,妾冒死刺杀也算为民除害了。”
“为民除害的自有律法,你这算谋杀官吏,是要坐罪的。”齐珩默然须臾,而后道。
“坐罪不怕,只要能让妾找到女儿的下落,知晓她安然无恙,妾就算上刀山下火海,也已心满意足了。”应白氏饮泣道。
齐子仪将应白氏的每一句都记录下来,笔未曾停过片刻。
倒是屏风后的江式微闻应白氏的话有些触动心弦。
为了女儿,母亲不惜让自己手染鲜血,也只想换回她的一线生机。
“你女儿如今多少岁?”
“妾女年十四。”
“身上可有什么特征?你的罪固然会论,但你的女儿,朕会让人帮着留意。”
“妾女的腰腹间有一颗红痣。”
齐珩闻言抬头,看着妇人久久不语。
若他记得不错,那日他披衣的女子腰腹间正有一颗红痣。
第061章 江上清歌(四)
“腰腹间有一红痣?”齐珩问道。
应白氏点了点头, 道:“妾女身上并无什么胎记,惟这一颗红痣较为特别。”
齐珩沉默半晌,江式微低声问道:“陛下?”
齐珩无声地叹了口气, 看向一旁的人:“白义, 你带她去吧。”
或许, 一切都是徒劳。
白义带应白氏至停尸之地, 眼下是夏日未防尸体腐坏, 屋内放了许多冰块。
冷得让人发抖。
应白氏看着屋中央的白布, 轻声问道:“这是?”
“你看看她是不是你的女儿。”
应白氏颤着伸出一只手,犹豫地掀开了上面的白布。
只下一幕,她便知晓何谓肝肠寸断。
她不必去看腰腹间的红痣,便知这就是她的女儿。
她视若珍宝的女儿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面上蒙了一层烟尘, 脚踝处系着金铎。
衣不蔽体。
白色的披风为她保留了最后的尊严。
应白氏眸中有泪止不住地涌出, 蓦地,她突然笑了。
脸上还挂着泪水,那笑容带着无奈、带着苦涩、带着绝望。
她抬头望了望房梁。
她一辈子连只鸡都未杀过, 只为了那一丝希冀而让自己手染鲜血。
如今,手上血腥一片, 却来告诉她,她的希望破灭了,一切都是徒劳。
良久, 应白氏才含泪轻道:“敢问这位郎君,你们是在哪里找到她的?”
“江平楼, 七日前大火, 你的女儿该是被倒塌的梁柱压住而罹难的。”
应白氏握住了女子已然冰冷的手,心酸悲痛逐渐变成了孤注一掷。
应白氏被金吾卫重新带回到齐珩的跟前。
大堂之上, 齐珩看向白义的眼神中带着询问。
白义轻轻点头。
下一刻,应白氏便跪伏在齐珩面前,神情坚定,带着决然。
“妾恳求陛下能彻查此事,不教妾女受屈而死。”
齐珩抬眼看她,淡声道:“你的意思是,江平楼与官府勾结。”
“妾三次上告官府,官府当真是无能为力么?还是明知妾女就在江平楼而视之不见?”
“妾知自己触犯刑律,妾死不足惜,但妾女她真真是受冤而死。”应白氏泣涕涟涟。
应白氏深吸了口气,而后叩首道:“妾请状告,江平楼买卖.人口,逼良为娼,请天子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