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162)
人人也不知他那简陋屋舍中,唯一精美的木箱其中存放的究竟是何物。
毕竟,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无人能懂。
也不足与旁人道也。
文鸿将《江山图》挂在屋舍的墙面上,他日日参拜,如祭拜先帝一样。
他看着《江山图》,就像在仰望先帝尊容般。
他不信神佛,但先帝是他唯一的神祗。
然,不知何时有了一则流言,“得《江山图》者得天下。”
笑话,《江山图》本是他为先帝准备的寿礼,何以决定天下谁主?
可他觉是笑话又有何用,他已致仕,并无势力,《江山图》被人觊觎,在他出门的那一晚,他年近八旬的老母被人刺杀在家中,年幼的稚子与温婉的妻子亦被人割头拿走。
目之所至,鲜血遍地。
文鸿血液冰凉,他甚至不敢去触碰她们的尸身。
屋舍本就简陋,墙上的画作已然不见,家中并无钱银,唯一值钱的便是那精美的木箱,也已被他们拿走。箱子中的画像委地,洁白的纸面上还留带着血色脚印。
没了,一切都没了。
他在那被血味充斥的茅屋中枯坐一夜。
不过就是一幅画,竟也让他家破人亡。
何其可笑。
无权无势,便该如草芥般任人摧折么?
他竟不知是该笑世人的蠢笨,还是该笑自己的无能。
世人之蠢,妄信一幅画便能左右天下归属,甚至不惜害了他全家。
自己无能,连自己的母亲妻儿都保不住,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他空有宝物,却无护宝之能,这便是祸,亦是他的罪。
他恨拿走《江山图》戕害他一家的人。
那个人拿走的不仅仅是一幅图,一则流言,也是他与先帝的知己情,更是他全家的性命。
后来,景明三年,齐珩即位的第三年,文鸿听到了一则消息。
先帝,是被齐珩逼死的。
文鸿得知消息的那个夜里,他缓缓落墨,将先帝的眉眼再次描摹出。
一抬一落,是轻柔的,轻柔到他怕画坏了他的容貌。
可也是愤恨的,愤恨到他欲将手上的笔化为利刃,一刀一刀割尽齐珩的血肉。
那时文鸿时时出入长安,妖书案的那场戏,便是出自他手。
他看到张应池那本《贤女传》时,便决意落笔写出这场戏。
齐珩杀他知己,他便败坏他母的名声。
但这远远不够,文鸿知道的。
之后,他的桌案上,有人放了一则信笺。
上面只有八字:“《江山图》在今上之手。”
那日,他咬牙切齿地将信笺揉成团,又将信笺反复磋磨展开,仿佛把它当作齐珩般。
最后,他得知齐珩欲幸昭陵之事,便出此计,为自己一搏。
齐珩听完了谢晏的话,沉吟良久。
文鸿的恨,他明白。
可,文鸿报错了仇。
齐珩面色凝重道:“所以,夺走江山图的人便是蓄谋杀我之人。”
谢晏点了点头。
立政殿内,江锦书瞧清文书上的墨字,已然气极,她不禁扶着肚子。
随后将那文书撕成了碎片,随手一扬,纸片漫天飞舞,洋洋洒洒坠落委地,她大声骂道:“什么过继宗室,你们趁早死了这条心。”
“陛下还好好的,你们便一个个巴不得他出了事,好实现你们的私心私欲,今日我便在此放了话,宗室子为继,想都别想!”
说罢,她便将茶盏掷了出去。
碎瓷之声在殿中回荡,显得极为紧张凝重。
李侍中梗着脖子揖礼答道:“殿下难不成就未存私欲么?殿下如此,难道不是为腹中皇嗣计,为自己计?”
江锦书反怒笑道:“李侍中此话,莫不是在暗指我存私心,阴立腹中子为帝?”
“臣并未说此之言。”
未说此言,却有此意,江锦书算是听明白了。
既到此刻,为了齐珩,她何必再顾什么皇后体面。
江锦书闻言又将一茶盏掷于地面,朗声道:“今日我便将话立在这儿,我与今上是敌体夫妻,他若得幸,是上天不忍见良贤落凡尘,百姓失明主,他若不幸,我便随之而去,绝不给你们恶意揣测我的机会。”
东昌公主坐在一旁,闻言忙起身,轻声斥道:“什么得幸不幸的,随之而去,那都是些什么话,也是你这般体面身份的人说的?”
“日后莫再说蠢话。”
江锦书未管东昌公主的斥责之语,讽笑道:“宗室子过继给我,想都别想。”
“此文书,请李侍中拿回中书门下吧。”
待李放将碎片拿走后,见他背影渐渐远去,东昌公主冷面下令:“都退下。”
立政殿侍奉女史闻言面色惊惧,连忙退下,将门紧阖。
东昌公主怒声道:“当着臣下的面,你便作此之态,你疯魔了?我先前教过你的,端庄自持,你都忘到爪哇去了?”
江锦书抬首含泪看她,眼中有无尽怨怼,她道:“究竟是谁疯魔?我看疯魔的那个人怕不是阿娘吧,你一直都想害他,现下你终是称意了。”
东昌公主气极,下意识地掴了江锦书一巴掌。
巴掌声在殿中响起,十分响亮,门外女史面面相觑,不敢嚼什么舌根,亦不敢进门。
江锦书被打得头晕,站得几近不稳,忙用手撑住桌面,才稳住身子。
“胡言乱语,我看你如今也是不清醒。”
江锦书心中觉得委屈,不禁落下泪,晕染了地上的锦缎毯子,上面的花纹在泪珠下显得格外模糊。
她轻声道:“阿娘,你为什么要杀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