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闻道(189)
迈下台阶时,齐珩踩了空,他跌倒于灰色砖瓦上,神情恍惚。
高季心疼地扶起他,然他不言不语,只怔怔地看着面前。
还未及十一月,还未大赦。
江益便已身死。
他与江锦书,是彻底回不去了。
第098章 薤露易晞(七)
齐珩静静地站在银杏树下, 他呆呆地望着那浅黄色的叶片,黄叶随风而落,洋洋洒洒, 从远处看倒入金叶子雨般, 他俯下身捡起一片。
他将银杏叶捏在手心, 看着上面浅浅的叶脉, 垂首不语。
银杏叶很美, 美得热烈, 也美得凄惨。
只可惜它的叶片如此美丽,气味却是不堪闻的,且果子有毒,是以很少人会喜欢银杏树。
它适合观赏取乐,却不适宜靠近。
银杏, 银杏, 齐珩在心中低唤。
一如豆大般的果子从树上滚滚而落,直直落入一旁的潭水中,银杏在水中, 反倒剥了白色外皮,换得银色来, 有些奢靡的意味。
淡淡银光在那不知深浅的潭水中十分扎眼。
齐珩微微出神,直到身后有金吾卫士来报:“齐令月以披帛悬梁自尽”,齐珩才缓缓抬首。
蓦然, 又有一银杏叶落在他的手心。
他轻轻叹气,他原以为自己恨极了齐令月, 若非因为她, 他也不至于失去自己珍视的一切,可当她身死时, 他却什么感觉都没有了。
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日,长安大雪。
他轻轻牵住东昌公主的手,入殿前,东昌公主再三叮嘱他:“进了门,你什么都不必说,一切有我。”
他微微点头。
郑后端坐于上位,梳着高髻,头点珠翠,身着素白色的锦绣长裙,新月笼眉,粉腮朱唇,既美且艳,犹胜海棠,齐珩初见郑后,不免一愣。
恁时,齐珩便已明晓先帝缘何钟爱郑后一人。
郑后美貌,又与先帝有结发之情。
东昌公主牵着齐珩的手,微微施礼,齐珩缓过神来亦随之行礼,然他并未如东昌公主般做个样子,而是跪地叩首作大礼。
齐令月屈身道:“阿嫂。”
郑后勾唇轻笑:“盖儿,难道这就是你在洛阳寻到的宝么?”
齐令月敛眸不语,郑后偏头看着身侧越窑瓷瓶中的红梅,她轻轻攀折,笑道:“燕雀也能做鸿鹄么?”
齐珩听此话,呆在原地,不知所措。
齐令月轻轻牵起他的手,扶着他站起来,也是在保全他那所剩不多的自尊。
齐令月帮他理理衣襟,笑道:“燕雀不燕雀,鸿鹄不鸿鹄的,谁说了都不算。”
“只有你自己说了算。”
那时齐珩笃定地点了点头。
齐珩放手,看着面前的银杏叶落于残叶堆中,他轻声道:
“葬了罢。”
镇国公主薨。
恩怨,也消了。
灰白色的天,秋风拂来,银杏叶随风游荡,穿过明宫殿宇的檐角,悠悠落至立政殿的窗边,余云雁将那木窗阖上,江锦书看着面前的容貌极妍的女子。
她蹙眉轻问道:“节...夫人?”
江锦书细细思索,却也未寻到这么个名号。
“恕我眼拙,不知娘子是?”
“妾名崔婉。”崔婉轻轻施礼道。
“崔吗?”
“那娘子祖籍是?”江锦书讶然问道。
“妾祖籍清河,妾的长兄是崔中令,家姐是安定郡王妃。”崔婉低头答道。
“原是清河崔家人,失敬。”江锦书点了点头。
“妾此来,是为了感念殿下恩德,谢殿下赐妾嘉号。”崔婉恭谨道。
江锦书懵懂地点了点头,她自身都不知何时册封了这么个节夫人。
想必是齐珩为了嘉奖臣工而册封的吧,总归她也不大爱过问朝政,也便如此顺水推舟了。
而后江锦书正襟道:“此娘子该得的,不必谢吾。”
江锦书打量着面前的女子,朱唇皓齿,柳眉如月,这样美貌的女子,让人根本移不开眼。
江锦书欲撇开眼,却不料恰好看见她的指甲。
她小指的指尖,没了一块绯红色。
江锦书目光一顿,想到什么,猛然看着她的双眼,试探道:“娘子可往紫宸殿谢恩了?”
却不料崔婉敛襟答道:“殿下赐旨,妾自是要至殿下跟前谢恩的。”
江锦书闻此话微笑,暗暗攥着袖子,心却是凉了大半。
崔婉在骗她,她去紫宸殿的那日,崔婉也去了。
入夜,齐珩刚踏入立政殿,江锦书闻声侧首看去,见齐珩面色冷淡地站在门口处,她似堵着一口气般闷闷唤道:“明之。”
齐珩挤出一笑来,温声道:“嗯,我在。”
江锦书敛起笑容,靠在他的身上,道:“你怎么和往常不一样了。”
齐珩没得一慌,他仍佯装镇定笑道:“如何不一样?”
“总觉着你笑得很勉强。”
“你是瞒了我什么事吗?”江锦书轻声道,目光却死死盯着齐珩的面容,妄图看出一丝一毫的破绽。
然齐珩笑了笑:“怎么会,我不瞒你。”
江锦书点了点头,“也是,我相信你没瞒我什么。”
“对了,今日中书令的妹妹崔娘子来向我谢恩,可我没册封什么节夫人,是你拿了我的名头去的吗?”
齐珩心冷了半截,尽管再心虚,他也还是握着江锦书的臂膀,耐心解释道:“她的兄长,是中书令,中书令为国事操劳,我赐封他的妹妹,也是想做嘉奖。”
“我懂的。”
江锦书复而低下了头,看着小腹,低声笑道:“九个月了,她快来见我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