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17)
他愣了片刻,忙背过身去。
李忠教过他,大豫虽于礼法上不再明言男女大防,那礼数却还是根深蒂固的。
“我在看那天色。”他道,“无风无雨,当真是秋高气爽的朗朗晴天。”
“你不如转过身来。”那女孩儿笑道,“我才不怕被你看了去。我恨不得长安人人皆知我,世子竟对面不识,是我不够显扬了?”
“并非。”零昌侧过身行礼,“零昌认得殿下,只是......只是......”
此人正是李群青。
“怕殿下觉得不敬罢了。”他道。
“不敬?”
零昌忽觉腰间一空,他回过身,就见腰间宝刀不知何时到了李群青手中。那刀是他阿达出发前赐给他的,他毫不犹豫地伸手去夺,李群青剎那间飞身向后跃去,抬手使巧劲一拉,将零昌一把拽过了太极门。
她腰侧青金石一闪烁,落在零昌眼中。
他落地时有些踉跄,手中只剩下一个刀鞘。那寒刃于日光下锐意逼人,在少女掌上轻若白羽,翻覆几次,又被抛回他手中。
“国人皆说世子隐忍有节非常,此番算是见识到了。”李群青上前,还上了先前的平辈礼,“只怕不明白的人,会觉得世子懦弱罢?”
零昌收刀入鞘,垂下眼。
“那也无妨。”他道。
阶下囚而已,有什么可挑剔。
“你竟无甚恨意怒意,真是奇也怪哉。若是我,到不了兴庆府,半路就拔剑自刎也是可能的。”群青走在他身前,向深宫中走去,说话时回头瞥了他一眼,“不是说世子无耻,只是群青自忖做不到如此淡然处之。”
“我只是不愧罢了。”零昌笑了一下,“我阿达从未要与大豫做对,我也从未伤过你们的百姓,于是不恐惧。”
他跟在李群青身后,仰头望那长空。
“倘若以我一人,能平息大豫的怨怒,”他道,“那我也是愿意的。”
李群青听着,心头激然。
一人为囚,想要替无数手沾满血的凶徒赎罪,妄图接下经久的怨恨,多么荒唐!这又凭什么呢——这可能吗!
但这话,四海八荒,又有几人敢说出口?
“殿下,可是要带我见陛下?”零昌问。
“啊,他不见你。”李群青回过神,才想起方才省了许多话没传达。零昌还是低着眼不肯看她,她实在无奈,笑道:“世子跟着雍昌侯跑马吃沙也够了,陛下觉着你既来长安暂住,同其他遣豫使一样,总要学汉学。正好我也要念书,世子便也来一同听讲。”
“全听陛下安排。”
群青有心逗他,故意道:“世子生的这样好,我可是求皇叔点了你,要你给我侍读。”
她这话说得过于轻佻直白,零昌惊得扬眉,差点又要背过身去,袖子被人提了一把。他猛抬头,就见李群青笑得前仰后合,摆着手向前走,一面道:“玩笑话,世子莫要当真!不是因你好看才点你,我也没求他!”
这模样,简直和李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零昌抓了一把腰侧刀。他面颊上有些烫,一时还消不下去。
李群青领着他一路往密阁去。路上碰到几个刚议事完毕的阁凨臣,他们同李群青行礼,其中一个道:“陛下晚上大概要召殿下坐对,钱阁老托臣转达殿下,记得再温习《礼》。”
汉家书册简牍繁多。《礼》,零昌少年时就读过,已有些淡忘。那时李忠在身旁,逐字逐句地给他讲,他囫囵吞枣地跟着记忆,体悟与解惑就谈不上了。
“钱阁老身体可好些?”李群青问。
“好些了,还同何大人商量着休沐时去登高野游呢。”那人笑道,“臣等先告退了。”
他们一走,身后那密阁便无遮无拦地入眼,檐头小兽成排,顶落满浮光。
一进密阁,李群青的脸就垮了下来。她没再搭理零昌,左拐右拐,找到了一张堆满书卷的长案,往案前盘着腿一坐,将脸埋在了墨迹已经干透的纸堆中。
零昌轻缓地走到她身后,隔着一丈空地坐下,捧了卷书翻看。
有的字他还不认得,只能观意而猜。
“陛下这几日清闲得很。”李群青在那案前,边抄录边抱怨,“先前我说要从夫子念书,他嫌我从前学得杂,非要我和学童一般从头来过。上次又嫌我字丑,要我抄书,见他的时候还要带着去。”
零昌抬起眼,思忖片刻,试探着问:“陛下想必是个严苛渊重之人吧?”
“严苛谈不上,他又不会拿我怎样。”李群青笑着道,“不过,这书确实是我要念的,硬着头皮也得学点东西。”
她搁下笔,抖了抖刚写完的一张素纸。
“为何?”零昌脱口而出。
“什么。”李群青有些诧异地回眼,“你问我为何非要学这些陈言?”
“是。殿下会武,也曾学文,可算是通才,不知为何对自己如此苛求。”零昌道,“文治盛于中原,而在我故乡,部落的阿巴王特大抵都是最高大强壮的战士,只要手中能握紧武器与缰绳,就能带着部族找到丰美的水草,就能做首领与君王。”
“可你看我。”李群青一下子站起身,朝他展开臂,“我高大强壮吗?”
零昌一时愣住,以为自己失言,正要赔罪,李群青却转过身,在一堆故纸堆里翻找,扯出一个长卷轴。她将卷轴上的系绳扯开,那长卷瞬间落下,几乎同她等高。大豫的疆土于其上,可一览无余。
“这山河之间的百姓,他们不要丰美水草,哪怕是最贫瘠的土壤里长出的粟米,也能将他们养成天下最勤恳、最善良的人民。”群青道,“可戕害他们的,比河西的沙暴、穷冬可怖一万倍,再勇武的战士也会受困其中,难见前路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