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18)
她指尖抚过燕国故地,直隶冀州。
“除非......除非真的无懈可击、金刚不坏、不畏死生,提剑能上马,心中书万卷。”她道,“我不高大,不强壮,可总能弥补——我要比你眼里的阿巴王特、世人眼中的帝王将相都更有勇力更顽强,博闻强识、无所不能,到那时,才会有人跟着我走。”
零昌未曾想,这位公主有如此大的抱负。
“可如此,你会很痛苦。”他道。
李群青抬手收回卷轴。密阁明层的窗中透入光来,落在她面上,明暗之间,那眼瞳里似有一团火,却暗暗地燃烧,不见尘烟。
“世子,你知道我平生最想做什么吗?”群青笑道,“我想——改变这世间!”
她就站在那里,华服之下浑身旧伤疤,腰佩长平剑,身在帝王家,狂妄又明亮,仿佛有着冬雪都不可摧折的意气。
零昌不自觉地攥紧手中书卷。
“殿下可想听听零昌的抱负?”
“说来!”
“我想,十年之内,一统西羌,与大豫修好,开通互市,往来人民。”他沉声说,“可求变太难了。”
李群青在他面前坐下。
“难,怎么不难?”她轻声说,“可如果我们都做得到,这盛世便也不再是一二人的盛世,那便是全天下的盛世。到那时,无需勒石,人人都不会忘此不世之功。人生天地间,白驹过隙而已,成一事,留一名,复何求!”
“我愿追随殿下。”零昌笑着,认真道。
李群青将眉一挑。
她盯了他一阵子,站起身,拍了拍袍子,忿忿道:“我看,你和我小师叔他们也没差别,在哄我呢。”
她自顾自回了书案前,继续撑着脸颊练字。零昌有些出神望着她,忽见李群青后颈的发落下来,露出突兀的刺印。
【作者有话说】
很多年以后,一统西羌诸部的李零昌还会回忆起在密阁中的某个秋日。那少女意气风发,立于灿灿斜辉中,对他将手一挥,仿佛座下百万兵,朗然笑道:
“说来!”
他闭上眼,瞥见手中刃光寒若鉴,其间映他鬓上飞白。
自那之后,再也无人愿听他说所求何物。
第86章 暮秋第七十八
终南山南麓有观音寺,观音寺中有银杏,乃天圣帝所手植。
何昶头一次到这里,望着那银杏,想不明白何为钱语洋非要赶到此处。方才上了三圣殿,钱穆没能走得下来,他便将老师一步步背到了停车马的所在。钱穆很疲倦了,却还是催着他要来此处。
于古剎檐下回望,那终南背负一色长天,层林尽染,赤红缀于其间。
“煞是好看。”钱穆坐在一旁,叹道,“红叶黄花秋意晚, 千里念行客。[1]”
何昶默不作声,在他一旁侍立。
钱穆的身体愈发不好了,这是少有人知道的事。前几次何昶见他干咳,以为是天干物燥,直到前几日见了红。有一个太医来看过,第二日就被送出京,后来何昶也不确知钱穆病情究竟如何。
而钱穆却硬撑着,不告一日假。
没敢细想,何昶将侍者拿来的温茶与药汤都端过来,放在廊侧长石上。他被银杏落叶淋了满头满肩,走过来时身上叶子簌簌地往下落,自己颇不好意思地向钱穆笑道:“这银杏看着还不粗壮,却如有黄金甲般。”
“百年一晃,也不过如此。”
钱穆饮了药汤,见一枚银杏叶落于膝头。
“平明,多谢你今日陪我上三圣殿,再入观音寺。”他带着笑意,道,“这几年,每次再来这两处地方,都是一人。今日真是怕走不动了、累倒于半途,便麻烦平明了。”
“无妨。”何昶道,“恩师就是不开口,学生也定要跟随。”
他见过钱语洋的许多样子,严厉的,和蔼的,沉毅的,其后都要冠以“钱阁老”、“钱太傅”。这位老人位极人臣,一生未娶无后,他自诩是钱穆最亲近的后辈之一,却没见过老师有过明显而私密的喜怒哀乐——他或许,从未真正见过朝服之下的钱穆。
可今日有些不同。
“平明可知道,为何我非要上三圣殿、拜观音寺?”钱穆看向他,“提点一下,今日是九月廿五,立冬之日。”
“三十三年前,先帝于此日黄袍加身。”何昶恍然道,“其后一十有二年,改年号为元嘉。”
“记得不错。”钱语洋道。
他望向那庭中古木。
“先帝当时未及入长安。其余叛军见大势已去,却又想鱼死网破,妄图纷纷称帝。先帝就在这观音寺中,跪拜天圣帝手植之木,黄袍加身,再上三圣殿,持长平剑祭先圣,踏烽火入长安。我当时方从燕京来此寻他,打马随其后,于宫城前射了第一箭。”
“此事早已传为美谈。”何昶道,“若说凌烟阁是世间第一等,那老师至今犹立潮头,可谓元嘉之后最最上乘。”
“可我不要那最上乘。”钱穆低声道。
何昶看向他,却见他猛地咳嗽起来。那干咳实在异常,何昶也曾在李鉴病中见识过伏连疾,李鉴带着痰的咳嗽声与钱穆这近乎裂肺的动静实在大相径庭。
这咳出的,是肺中血。
何昶拍着他的背,给他顺气,却见他一口将先前喝的汤药都吐了出来。两侧侍者急忙过来,忙乱一阵,钱穆的气息才稳了些。
“老师。”何昶有些无措,“不如......今日先回去罢?”
“好,好。”钱穆断续道,“秋高气爽,到此一游,无憾无憾。”
他任由何昶搀扶着起来,缓慢走了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