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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金吾(119)

作者: 三改火 阅读记录

何昶看出他想到那银杏近前去。他不敢走快,仔细扶他下台阶,到那铺满灿金的院中。钱穆徐徐然提起衣摆,低下身,跪在那百年银杏前,俯首一拜,好像是朝圣,又像是诀别。

何昶在旁,看到他的白发缠绕。

一片银杏叶落于其间。

李鉴下了车,古原上的长风冲撞而来。

沙场秋点兵时,此处吹角连营。

他走得很快,最后小跑起来。两侧将士都还未来得及行礼,他就进了营帐。孟汀在里边擦拭一杆积尘的长枪,抬眼瞥见李鉴挑帘子进来,手上一松,枪杆落于架上。还未开口,那人先扑入怀。

“干什么?”

孟汀垂着眼,话说得颇正经,手早就搭在他腰间,朝自己一带。李鉴贴着他,抬起脸,想要开口,却又先笑起来。

“孟观火,你的甲衣好凉。”他道,“身上也冷——就这么冷着,不找什么来暖暖?”

“火炉自己送上来了。”孟汀亲他发顶,“用我亲自找么?不用吧。”

先前一病后,李鉴养了这些时日,总算是康健了,身上火力也足了些。孟汀点兵前见他在庭前折枝作剑而舞,那身法干净利落,行云流水间有刚劲,元气不归心无法至于此。他本还在担心,如今忧虑略放下了。

“十月初一秋祭事毕了,顺道来看看你。”李鉴勾着他的背,伸手去碰那杆长枪,“怎么样,今年我不看点兵,兵部可有人来为难?”

“这倒没有。”孟汀将他的手按下来,“每年此时四方输送兵丁,已是惯例,朝中负责的官吏同我处交接也算顺利。京畿老弱,有的退籍归乡,有的调入各行省,按照品级再领衔,原位有新兵卒顶替,向来是如此。”

李鉴还在看着那长枪。外头风灌入帐中,吹得他衣袍飞乱,孟汀替他捂住了。外头野草枯黄,碎杆被卷入帐中,窸窸窣窣,又被号角吹彻之声压过。

“你这里没事便好。”李鉴松开他,紧了紧大氅。他转过身,看了看帐内——一张桌案,刀架枪架,连个火盆都没有。孟汀一个人过得能简则简,退园里还有谢之问打理,一到演武场上,就随意地让自己怎么苦怎么来。

“我只是近日......不知为何,有些心慌。”他道,“总觉得近日太顺利了些,不似之前千难万难,反而不适应了。”

“可平生本不该千难万难。”

孟汀在他身侧道。

李鉴朝他一笑,手便被人捉住了。他低下眼,勾着指尖回握,摸到孟汀骨节侧的厚茧。

“你从前已吃了太多苦。”孟汀望着他,“从今往后,合该顺遂百年,无往不利。”

他们就在那昏昏帐中,相执着手,看着门帘翻飞,自罅隙间窥见暮秋时节的古原与长天。马蹄与金柝,刀剑与清角,皆在那罅隙之间,一瞬静寂,天大地大。

“陛下!”

李鉴猛抬起头。

一人滚进帐中,顾不上行礼,上前一把拽住他。瞬息之间,心悸之感又泛上来,他平静地注视着面前这个红袍官员,手却发颤,身子僵在原处,喉头好像被堵塞了一般。

“陛下!”那人抓着他的双臂,放声大哭,“快快回宫城!钱阁老......钱阁老......”

“钱阁老怎么了?”

那人一下噎住,脸上涕泗横流。

“说。”李鉴扯住他的衣领,“怎么了!”

“他在......他在......”

那人呜咽着,跪到地上,向他顿首。

“等陛下见他最后一面。”

【作者有话说】

写完以后开始哭(

钱穆是李鉴人生中最接近“父亲”这个角色的人。李鉴敬重他,不爱他,倚仗他,这些本是一个储君对父皇的情感,被放在钱穆身上。

钱穆拜银杏时会想起什么呢…

那年暮秋,杏叶金灿,他最爱的少年于树前问祖、黄袍加身。他为此,赴汤蹈火,尽献余生数十年。

可那时却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时光了。

[1]晏几道《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

第87章 大梦第七十九

“他来了吗?”钱穆低声道。

许鹤山紧紧握住他的手,道:“快了。”

脉相弱细,尺脉现散脉,肾阳外泄。

他很久没有这样注视过钱语洋了。岁月在这位三朝臣面目上刀削斧劈,而他分明记得钱穆此事还未到天命之年,不该如此老态。可这脉相就握在他掌中,告诉他,此人命不久矣。

怎么会这样。

许鹤山神思很乱。他已经许多年未如此时一般——脑中尽是纷纭的杂音,难以思考片刻。那只手的主人在渐渐丧失生气,他学了很久的岐黄术,对此无能为力,却能绝望而准确地感知到这一点。

“老师。”何昶端着一碗清水,跪在那榻侧,“老师请放心,您的陈情表,我已遣人拿过来了。”

“如此便好。”

钱穆朝何昶一点头,许鹤山立马让开身,何昶膝行跪倒钱穆近前。他舀着清水要喂,钱穆抬手将那碗推开一些,抓着他的袖子,吃力地道:“平明,以后还要......倚仗你。”

“恩师在此,怎么能谈倚仗于我。”何昶放下碗,退身下拜,“恩师不要忧心,安心养病,待明年必然万象更新。我大豫有钱阁老,必然山川海波平。”

钱穆轻轻笑了。

“好啦。”他道,“不必哄老夫,你快起来。我这几个学生,只你这读书人最纯良明理,怎么如今......也会讲骗人的话了。”

何昶抬起身来,不觉两行泪落下。

“无恩师,无今日。”

“把那表书给陛下。”钱穆道,“我于其间分列国务,一一道来。田地,盐务,兵制,其间备述,无所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