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20)
他说到最后,声音嘶哑。许鹤山拿了水,钱穆本已咽不下去了,此时挣扎着喝下几口,止不住地咳嗽。
他吊一口气、留一线声,在等李鉴来。
许鹤山心痛如绞,拿汤勺的手僵直若枯木。他放了碗,继续将钱语洋的手握住,放到颈侧捂着,回身叫侍者把火炉推到最近处。钱穆望着许鹤山,用力回握许鹤山的手,抽出一指在他手背写画,开口无声道:
子觅,且前驱,莫自缚。
“恩师,许大人。”何昶忽然起身,向门前走了几步。许鹤山方沉浸在那六字中,只听何昶道:“下雪了。”
他回眼,就见堂门之外,玉花纷纷而来。
这是长安此岁的初雪。
何昶踉跄着,跨出门槛,走进那雪中,他衣衫单薄,须发眉眼皆落白,冷风不住灌入领口,他却站在风雪中不动了。
“那年风雪,”他回过身,高声道,“我与恩师,长安初相见。”
而此岁雪中,他却要送人离开。
钱穆笑了,道:“我也记得,那是好大好大的一场雪。”
何昶怔住。身后一片嘈杂,他还未转过去,一人带着焦躁之意将他拨开。他红着眼望过去,只见李鉴像个雪人一般冲出来,逆着烈风越过他,将身奔入那堂中。
他踉跄一步,被紧随其后的孟汀拉住。
“何大人,我们去前堂等吧。”他道。
李鉴扑到榻侧。身上的雪遇热则融,将他弄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钱穆抓着许鹤山的肩膀,强撑着坐起来。李鉴伸手想去扶他,却因为手上的寒意而将指尖缩了回来。旁侧的侍者为他披了一件干爽外袍,他攥着袍子,轻声道:“为何不告诉我?”
“唉,无用。”钱穆道,“告诉太医都无用,告诉你这孩子又能如何——”
“我能如何!”李鉴一把将外袍甩在地上,站起身来,又怒又悲,“先生若在先前请辞时将你的病告诉我,我一定二话不说放你归隐!我答应过你,什么东山歌酒、为先生寿,让你林泉之间安度晚年,如今哪一样做得到?先生,你是要我李鉴做那无信无义之人吗!”
“貍奴。”
李鉴滞住,挪到他身前,跌坐于榻侧。
钱穆道:“陛下说还需要老夫,老夫便留下来了。没有平泉草木,搏一个鞠躬尽瘁的美名,还是......不错的。”
“可......可......”
“无憾了。”钱穆拉着他的手,声音渐低下去,“孩子,老夫有一陈情表,你过几日静下心仔细看。”
他几乎坐不住了,李鉴伸手扶着钱穆的背,让他靠在自己肩头。他不敢看钱穆,盯着帐顶,眼泪砸落下来,濡湿老臣鬓发。
有道是,欲成天子,先杀帝师。
而李鉴不愿失钱语洋,大豫倚仗钱太傅。
“陛下,我于表中说两税,你且作参阅,不必都实行。但江淮......江淮丁身税着实......着实可废。加之差役繁重,沟壑之患繁......”
“别说了,先生,别说了......”李鉴哽咽道,“你既然答应我,那就不要走,我很快就做完这些事,很快就了结了!到那时,我亲自为先生挑选山水,营造书院......先生讲学,我一定听。”
许鹤山在旁再也忍不住,掩住了眼。
“此外,豪强之事,望陛下多多斟酌。”钱穆抓住他,尽力挣扎道,“废旁户,废农奴,去迁移之禁令——”
他说不下去,剧烈地咳起来,血从嘴角洇出来。李鉴抓着他不放,被他一口热血吐在前襟,拿手一摸,尽是赤红。
“别说了。”他颤声道,“貍奴明白了。”
他就这么坐着,抱持着钱穆,脸上泪不干,听着钱穆的呼吸在自己耳际渐渐平缓、微弱下去。
一生中,李鉴有太多抽象的失去,而此刻,是他第一次直面亲故的死亡。
不可追,不可留。
“先生,可还有什么愿望?”他低声说。
钱穆握他小臂的手紧了紧,又向下滑落,摔在榻上。那掌心间,赫然有一枚银杏叶,枯败无比,却依旧金黄。
“让史家,放过先帝与我。”他道,“莫要多言,莫要......揣测。”
话毕,他阖上了眼。
此间唯余堂外风雪声。
李鉴没回过神,他依旧抱着钱穆,将其额头靠在自己肩上。一室寂静,他僵直着坐在那里,直到许鹤山扶着钱穆的身体,将其平放,再把脉,他才动了动指尖,信手擦过脸,才发觉自己满面是泪痕。
“人去了。”许鹤山轻声道。
李鉴缓慢俯身,捡拾其方才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外袍,披在自己身上。
秦镜如从外头闯进来,见到他二人,急忙道:“怎么了这是?钱夫子如何了——”
他定睛一看,慌忙跑过去,跪在榻前,抓住钱穆冰凉的手。他抬眼看到两个同门眼中泪,顿时明白了,放声大哭:“先生!”
李鉴转过身,向堂门走去。
那哭声变得很远,被冷风呼啸盖住。他一踏出门,只觉此暮秋顿为隆冬,寒凉彻骨。
满天白雪都朝他一人奔来。
钱穆睁开眼。
身后抱着他的人还没醒,在沉梦里呓语,发丝蹭得他后颈发痒。眼前是旧禅房与火炉,外头是木叶纷纷——此处是三十三年前,终南山麓观音寺。
他回眼,望向那尚年少的爱人。
他一生记取此刻。明日就是李执黄袍加身、祭剑长平之时,他即将为其奔马长安道,赴死一般观长安烈火起。这是,李执与他最为相爱的那一年。
而一年后李执娶了他的胞妹,生下嘉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