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21)
想到此,他不觉笑起来。身后睡梦中的人皱起了眉,撒娇一般,轻声念道:“语洋。”
钱穆闭上眼。再睁开眼时,已是年少时初入燕王府的光景。他跪在堂前,看着那一副疏狂风流相的李执,轻而坚定地道:“从今往后,我便是殿下的伴读了。”
“不错。”少年大笑道,“我喜欢你,你便是我的人了!”
钱穆垂眼,只觉眼眶湿润。
真是孽障,他心道,我钱穆不世之功、位极人臣,死前走马灯里竟还是这一个人。好好好,今日落黄泉,他才不去见李长卿一面——若是见了,恐怕也无益罢。
若对面不识,可否溯至初相见。
【作者有话说】
求大家听不才《山月记》(哭
写执穆这一对…一开始是想到“故人之子故人之姿”,感觉钱穆真的有在好好教导帮助李鉴,让他不要满心怨恨、满心权欲,不要走李长卿的老路。
看到小李的脸会有一瞬间恍惚吧,想着要是三十年前我就已历经千帆深谋远虑就好了,我可以给你指一条更好的路,阻止你不得善终……可你我二人之情意在你不得已娶崔氏女时有了裂痕,死于你以见不得光的理由说服我、要纳我胞妹为妃。
我原本的理想是,报答老燕王深恩毕,渔樵耕读,自由自在。
但我为你射朱雀,为你入朝堂。
而我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助这个像你又像我的孩子得偿所愿、长命百岁。
第88章 缟素第八十
十月初三,天下缟素。
葬仪由礼部操持,李鉴一件事也不愿管。他将自己闭在偏殿里半晌,出来时已经面色如常,去内阁转了一圈,点了一个叫严文正的大学士暂理首辅事,又马不停蹄地回了钱府,与秦、许二人一同收拾了残局。
他向庭前一坐,闭目时听到夜雨声繁。
回长安后,他对着钱夫子于此间拔剑相向,心中却认定钱穆一定会是自己的顾命,却没想到,钱首辅强留世间一岁,似乎仅是为了要将他李鉴送上那九重天。
钱穆此人,确乎早已死透,随着李长卿的棺椁,一同封入宣陵。
“所托事毕,机缘灭尽,恩义莫论。生生死死,愿永不再相见。”
这是钱穆写在陈情表末尾的话。
说来也巧,李长卿同是逝于秋末冬初。
李鉴身着了久违的白袍,由车马带上二更,一路向宣陵,回头对礼部下口谕,说要亲自给帝师择安棺木之地。礼部官吏只道这圣人古怪,又和钱穆似师生更似父子,于此事也不再过问。
过古原,至宣陵,又已日暮。
他翻身下马,掀开车帘,搀扶二更下车。侍卫都跟在身后,他们二人缓步过高门,跨过那门槛,踏入一个死去的长安。
“走慢些吧,师父。”李鉴道。
“已然很慢了。”二更笑了笑,“不必搀着老僧——弄得好像我已经不利索了一般。别欺我老,此时让我登高打马,也是无妨的。”
“我怕师父走得快了,”李鉴淡淡道,“一不留神,也把我扔下来。”
二更笑了,将袖子从他手里扯去。
“陛下想万事运于掌中,便要承受无人立于身侧的代价。”他道,“这一点,你父皇比你悟得要早。”
李鉴还未缓过来,没收回手,怔怔地看他。
“若说我同钱太傅不算相熟,陛下信不信?”二更一面走,一面对李鉴道,“钱太傅性子沉稳,喜静不喜闹。当年他送先帝到长安游学,待了一小阵子就走了。现在想来,估计是嫌我们浮躁。后同举大事,我们都是为功业,只有他独独为追随先帝,眼里再没其他了。”
“师父也早就知道——”
“这种事,谁能分说清楚。”二更道,“世事最艰险,人情反覆间。”
那宣陵丞着一身素袍迎上来,行礼后提起灯,引他们向里走。与上次见面时相比,他白胖了不少,看来是闲差养人。
宣陵在营建之初,就已留出闲阙,供后世近臣身后入葬。宣陵丞对此了如指掌,向李鉴一一分说,又道:“先帝陵墓侧,尚有功臣之位,陛下要去看看吗?”
“不了。”李鉴道,“最远的陵阙在何处?”
“最远?”
“离先帝陵最远。”
“这......”
宣陵丞颇为难地望了二更一眼。
“陛下,恐怕不合适。”二更开口道,“不如此事,还是交给礼部先拟?”
“明帝时,钱夫子在燕王府做长史,也算是明帝一朝的官吏。”李鉴鲜见地没理会二更,对着宣陵丞道,“不若陪葬于明帝侧,也算是溯源归根。”
明帝陵也在宣陵内。只是,那陵阙离僖宗陵颇遥远,且其中臣子陵阙呈面北拜月式,与那坐北朝南的僖宗陵全然相背。
二更明白了李鉴的心思。
他叹了一声,抬眼望向天际一弯蛾眉月。冷白月如勾,清晖漫笼,残照陵阙。
过了许久,此间惟余他们二人。
“长卿真是有你这个好儿子。”二更摇头道,“就算他确实有愧,也非单一句薄情寡义可定论;就算只是君君臣臣,也是相伴终生之高谊。你这样做,若有在天之灵,皆会不得安宁的......”
“他不配。”李鉴一字一顿道。
“陛下。”二更加重了语气,“你没有站在先帝的处境,有何资格妄断?”
“我家先生说,要同他生生死死永不相见。”李鉴侧过脸道,“死者为大,李鉴不过是遵从先生遗愿。另外,先生与李长卿的事,不要再向任何人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