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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金吾(122)

作者: 三改火 阅读记录

他背对着二更,径自向宣陵深处走去。

荒林之间,草木丛生,李鉴没费多大力气就找到了他生母崔氏的无字石碑,那墓前已新摆了贡品,想必是宣陵丞那边上了心。站在此处,人仿佛又被上个冬末的小雨淋得湿透,自护腕上滴落的雨水乍然点破他的悲喜,于是万劫不复。

他在碑前站了很久。

许鹤山帮着操持钱穆身后事,几天没再见李鉴的影子,觉得奇怪又不安。又是罢朝又是国丧,他没理由进宫,好不容易见了秦烨这个所谓的“御前宿卫”,才知这几日李鉴根本不在太极宫。

“真是......”许鹤山抖着手里刚由旁人呈上来的挽联,“这大悲大恸的戏也演完了,他是一点事都不想管啊?”

抱怨归抱怨,他把事一件不落地做完了。

“你也就敢在陛下背后嘴硬。”秦烨嘲讽道,“你要真想叫他出力,去退园把他拉出来不就行了?再说,钱夫子的身后事,你还不愿亲力亲为了?真是没良心的。”

“哟,没良心的大概另有他人吧。”许鹤山皮笑肉不笑,“也不知道是谁,连先生的最后一面都没见着。”

“许子觅,你!”

“闭嘴吧,秦督军。”许鹤山道,“来帮忙,把这联子贴上。”

那挽联是大相国寺送来的,其上字迹遒劲,是出自灌顶国师之手,书曰:

一辅天下定生灭,

三朝风露立中宵。

他抚平褶皱,望着那“生灭”二字出神。钱语洋一去,受波及最大的便是内阁。先前李鉴倚仗钱穆定朝中事,可以说是毫无后顾之忧;而今日过后,那批红的笔必须彻底回到李鉴手中,他也必须直面大豫万象。

“许子觅,我总觉得......”秦镜如在一侧,道,“总觉得,陛下不仅是悲痛。他还在恐惧什么——但究竟有何值得他惧怕的?”

许鹤山退开两步,看了看那挽联的位置。门外又有人来祭拜哭丧,他们沉默地立到门侧,望向了素白间的灵柩。

“他怕他成为又一个李长卿。”许鹤山道。

【作者有话说】

1.李鉴生母的墓,详见古原第十四(提示:小李对孟汀第一次狠狠动心、情绪失控就是在崔氏墓前)

2.本章小李理智不太在线…先前谢海道故意让李鉴知道李、钱二人的过往,这段感情本质上是李执对爱欲与皇权的抉择,李鉴本能对号入座,恐惧自己被权欲吞噬,怀疑自己对孟汀的感情。钱语洋之死激化他和李执的隔空对立,他在陵墓选择上幼稚又对抗意味十足的行为,是他对生父最后的“报复”手段。

中国人很少有弑父情结吧…但小李现在可以说是彻底精神弑父了…

第89章 天堑第八十一

李鉴在案上写字时,孟汀抱着厚袍服进了素心斋,立在门口便不动了。

“站着做什么。”李鉴没抬眼,语气温和,“我将写完了,事毕后一同用膳吧。”

这是他逃到退园后的第三日。

他先前花了很少的时间收拾好自己,让自己有个人样,去了宣陵,再做出一副痛失臂膀的模样,去见那一群各怀心思的臣子。他必须在脸上写了“悲”,以体现仁君之心,又不可真的悲到骨里,因为那样就是那些人口中的“妇人之仁”。

朝会,议事,奏折,全都压过来。再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站在他身前,去承接这一切了。

李鉴干脆罢了朝,带着钱穆的遗表到了退园,抱着孟汀嚎啕大哭一场,力气都用干净,再昏天黑地睡了八个时辰。起来后,他不寝不食,读完那陈情表,研墨提笔,自撰书策。

心中的大石渐渐被笔锋磨灭,他将自己抽离出来,平静而安然,真正作为一个孤家寡人,去观望大豫、观望长安。

面前还有太长的路。

他不能止步。

“不急,你且定心些。”孟汀过来,将外袍披在他肩头,将身子挪得离他远了些,似乎是怕从外面带进来的寒意沾染了李鉴。

他坐在旁侧的圈椅上,望着李鉴,就听人道:“这几日害得你也忧心,我着实愧疚,又实在......实在无心思言旁的什么。”

“我明白。”孟汀道,“父亲战死后,我扶灵柩回长安,那时没流一滴泪,后来想想,若能哭一声便好了。你如此发泄后,迈过那道坎,心头轻些,才好赶路。”

“我若那时在便好了。”李鉴搁笔笑道,“不过,若侯爷此时想哭,我也是欢迎的。”

他们相视,一笑后仿佛冰雪皆融开。

“陛下,侯爷。”谢之问在门外道,“许大人来了。”

“来了就一同吃个便饭吧。”李鉴起身道,“许大人吃不了辣,和厨子讲一声。”

那日在钱府,他在雪里站了许久。许鹤山跑出来,向他说了许多话,那些言语在耳侧都嗡嗡作响,听不真切。

他自觉与许鹤山,也不如年少时无间了。

他走到堂中,见许鹤山已在阶下等候,看着满怀心事,不像是吃得下饭的模样。他视而不见,淡淡地招呼了许鹤山一声,道:“我正好有事要和你说,一边用膳一边讲好了。”

“陛下......”

“你不饿,我还两日没吃东西了呢。”李鉴抬手拍了他的肩头,“走吧。”

许鹤山颔首,跟在他身后,抬眼见了孟汀。他愣住,一时没习惯此人不穿朝服或铠甲的样子,也未遑行礼,只僵直着做了个“请”的手势,向退园深处去。

这是许鹤山头一回如此看李鉴和孟汀。

孟汀疾步跟在李鉴身后,在他看来自如得像个影子,却又确实像伸手就能把李鉴从任何深渊之上拽回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