赐金吾(123)
此二位是非常之辈,有非常之情意,许鹤山也不知该作何评价。可他有预感——无论如何,李鉴同孟汀,走不到李执与钱穆那一步。
但他今日来,不是来看此二人恩爱的。
“陛下,那我便开始说了。”三人在桌边坐下,许鹤山道,“我听闻朝中有传闻,说陛下有立储的想法?”
“是。”李鉴笼起袖子,给他夹菜,“子觅既然得知,也省了我的口舌。”
“陛下,操之过急了吧?”许鹤山没有动筷,斟酌了片刻,“最近事务繁杂,剪不断理还乱,大家都有些无措了。不如平复一阵,再作决断。”
“不必。这个想法我早就有了。”李鉴放下木箸,“本来还担心钱夫子反对......如今斯人已逝,阻碍少了些。”
许鹤山呆住。
半晌,他开口:“陛下,你这是何意?”
“猜到子觅会有指教,我——”
“李翰如,”许鹤山略抬高了声音,“你方才说阻碍少了些,什么意思?先生,先生竟成了你的阻碍,你......陛下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斯人已逝。”李鉴注视他,“且将师生高谊放一放罢子觅,你既然是来同我谈,我们便就事论事。子觅既然不赞同立储,那先将缘由说来,我再来说服你。”
他句句恳切,却也漠然。
“你问过殿下要不要这储君之位吗?”许鹤山站起身,走到他近前,“陛下永远在安排她,让她历山川读诗书,但你问过她愿不愿意吗?那东宫之位历来吃人,压着最沉的天责!你恨自己被摆布,要当执棋者,却又去摆布别人。难道她李群青的运命,就比你的轻吗!”
李鉴看着他,展颜笑起来,看了孟汀一眼,后者便离席向素心斋去。
他回眸望向许鹤山,眼中冷意骤现,道:“许子觅,群青喊你一声先生,你难道不知道她的志向?”
“我如何不知。”许鹤山一振衣袖,“殿下要变,要革大豫的命。如此,只会万劫不复,性命搏尽,万事皆空!”
“你看,你这不是也在替她做选择吗?”
许鹤山一顿,背过了身。
“你想替她选一条平安无虞、万事胜意的路,不必如你我一般奔命,是吗?”李鉴不依不饶,继续道,“可今日我告诉你,如今李群青脚下的这条路,就是她自己选的!若她果真不愿认祖归宗、受此天责,从一开始,她便不会负剑上终南山见你我......”
“难道你也要群青如你一般,带着仇恨过一辈子吗?”
“她和我不一样。”李鉴平静地说。
那日在大相国寺前,李群青的一句“并无仇恨”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后来,李鉴才明白,那是因为仇恨本就无用。
只有往上走。
走到凌云处,一切不平皆可平。
孟汀推门进来,手中拿了一份奏折。李鉴将那奏疏拿来,递向许鹤山,道:“你若不信我,可以自己看——她已经选了。千难万难,都是她自己的路。”
许鹤山低下眉眼。他知道那份奏折——群青在冀州时就提过想法,他不置可否,可没想到李群青说到做到,将那些轻狂的言语全落笔,呈给她小师叔了。
要做到那些事,非帝王不能。
他愈发看不分明李鉴了——明明先前也能悲伤得真切,却能如此淡漠地封却一切情思,如此生硬地引导他人的运命。
似乎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走卒棋子。
许鹤山曾自以为是站在李鉴身侧、能与他入局对弈者。可如今回首,他自己的爱恨太热烈纯粹,而李鉴所求,又太繁太重。
那不值一提的差别,此时竟然成天堑。
“不看了吧。”他回过眼,朝李鉴惨然一笑,“今日是我失态了——饭菜都快凉了,实在是惭愧。我明白陛下立储是为断端王党之念,但此言一出,必然朝堂震惊。其后风雨,陛下也要作准备。”
毕竟此时,再无钱穆。
“子觅快坐下吧。”李鉴道。
“不了。”许鹤山向他作揖,“陛下慢用,臣先告退。”
他拿过外袍,推门入夜风。
走了几步,他听到后头有声响——是李鉴追出来,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站定。
“陛下意已决,何必又同我相辩。”
“今日群青称子觅一声先生,子觅便是他日钱首辅。”李鉴道,“帝王将相,不辱师门——这句话是当日拜别时同钱夫子所言,子觅不记得了吗?钱夫子定然不愿你我长哭于其灵前,不若抛却白麻,去成我辈功业。”
整顿乾坤事了。
这是他对钱穆的诺言,他绝不失约。
可他却发现,许鹤山眼中的乾坤,与他的不一样。
许鹤山握紧了拳,又渐渐松开。风声尖锐,他没有回头,道:“李翰如,你就是个无情之人,像极你父皇。”
李鉴望着他,无奈地笑了。
“子觅......”
“可正如此,才配上这九重天!”许鹤山转身,蓦然大笑起来,“好,你且走你的通天道,百年之后,叫后人评说去罢!”
退园大门一敞,他快步没入长安灯火中。
【作者有话说】
解释一下:
李鉴和许鹤山的分歧在于“复仇”还是“立业”。许鹤山属于前者,他的乾坤是为自己了却仇恨、天大地大,而李鉴逐渐转为后者,考虑家国天下,初步愿意去承担天责。这与他刚离开江陵时的想法很不一样,也和许鹤山的观念产生冲突。
另外是许鹤山希望小公主平安快乐,但李鉴则支持孩子拥有滚烫的人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