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赐金吾(124)

作者: 三改火 阅读记录

第90章 人厄第八十二

何昶吃力地搬出属于自己的一摞书卷,走到大理寺正堂间,回头看着空旷的斗室出神。

才待了不久,便又要走了。

他抱着那些书坐下,本意是想歇息一会。崔主簿从旁过来,见他在那边发愣,以为是何昶触景生情,不由地起了愁绪,上前一把拽住何昶的袖子,哭道:“何大人啊,今日一别,不知何时再能相见......”

何昶拍着他的肩,道:“崔主簿难道不知我住在哪里么?再说,我还是在长安为官,又不是到地方做流官去了,何必如此伤心。”

“何大人,你可知道这空出来的位置要有谁来坐?”崔主簿道,“是那万年县的刘三省!听说他脾气古怪,严谨非常,待我们肯定不如何大人宽大......”

他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但一滴眼泪没掉。何昶好气又好笑,转头想到那位命途多舛的天纵奇才刘三省,心中有些宽慰。

这大理寺少卿之位,终于物归原主了。

他于日中辞别卢寺卿,踏出大理寺的正门。前些日子下了雪,此时道路上积雪终于消融。阳光很好,他抬起眼,能看屋宇檐头的浮光跃动,宛若鎏金。

面前车马行人如常,长安依旧长安。

何昶的敕牒和告身都揣在怀里,捂着心口,叫人身子暖了些。他很满意这个新职务——秘书监,放在明帝时就叫做兰台太史,是名副其实的从三品闲差。这“闲”字不在公务,而在于远离朝中纷纭,这是何昶入局后想都不敢想的美事。

兰台曾盛极一时,这两朝逐渐职权弱化,油水、人手都稀少,其实甚至比不上长安县令,但管理图籍的职责还是雷打不动。读书人,真君子,与书相伴余生,不可谓不快意。

“有事干就好。”他带着笑自言自语,“不叫我家安人忧心。”

“平明兄!”

何昶一惊,回过头。一人随着那声儿冲出来,拽住他袖子,将他一把拉到深巷口。

定睛看去时,何昶顿时大吃一惊。

“南冠?柳南冠!”

“不错,是我。”柳钟仪一身粗布,头戴破斗笠,一双眼却明亮如往昔,“我猜何大人要问我为何在此。回乡安葬先妣后,我守了一阵子,自觉此身离不开长安,挣扎着回来,投到一个旧相识门下做幕僚。”

“你丁忧不满,万一被人......”

“怕什么,我又不是做官!”柳钟仪道,“平明兄,我知道相辉楼事发后,是你在圣人面前保我,才有我此时平安。今日,柳某特地来有一事相告。”

“要谢就谢陛下。”何昶摆手,“不过,你所言为何事?”

柳钟仪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凑到他耳际。

“你被弹劾了。”他道。

何昶一愣。

“啊?”他用手指着自己,“我?”

他本想说自己位卑言轻、没什么可中伤,才想起自己如今竟也是从三品大员,配穿朱紫袍,该走马登兰台了。

“千真万确,是我那个旧相识亲口告诉我的。御史台今早刚上的折子,估计此时已到内阁了。”柳钟仪道,“你最近是不是上了个什么《平全十二策》?”

“对,不过这——”

“里边是不是提了立储?”

“没错。”何昶心沉了沉,“不过,这个是我故恩师临终前所托。立储之意,陛下早已存于心,无非是需要一人替他说出来。我上此策,不负恩师,不负陛下,何惧他弹劾?”

“陛下确实凭此提了此事。这几日朝中为此人心惶惶,频请陛下三思,已经僵持不下了。”柳钟仪拉着他向巷子里走,“御史台自作主张,要替陛下解围,就打算从你下手,把提立储之咎全推在你身上!”

何昶本想说“不可能”,想到李鉴那双看谁都通透而漠然的眼,顿时迟疑了。

他怎么能完全指望李鉴不弃自己。

“南冠。”他望向柳钟仪,“我怎么办?”

“不要去兰台上任。”柳钟仪急忙摇头,“没准等你一踏进去,御史台来问责那供词的官吏已经在候着了。”

他们穿行于长安的暗处,脚下日光斑驳,沉泥飞溅。

何昶突然停住。

“我要回家。”他道,“我妻还在家中。”

“这......”柳钟仪急了,“不说别的,你好歹也避一避啊,家里可比兰台险多了!”

何昶没指望柳大侠理解自己万事老婆为先的人生信条,转身拔腿就跑。柳钟仪在后边追,他一路上了朱雀大街,拐进平康坊,在一堆高门宅邸里上气不接下气地冲向自家的小门面。柳钟仪追过来,他正好敲开了自家的门,拽着柳大侠的袖子,把他一并拉了进来。

当时李鉴赏赐他这个宅子,不是没有原因。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连同整个平康坊都会在十六卫的监视之下,只要有异动,便绝对有风声。

他何昶,没有了钱穆,在朝中就任人搓扁揉圆,是最德不配位的那个。而李鉴,无论如何都是他如今最大的筹码。

他只能赌把这件事闹大,李鉴会保他。

“郎君,怎么了?”王芙本在做羹汤,见他突然回来,吓了一跳。何昶顾不上多解释,把柳钟仪推进屋子,握着王芙的手道:“芙儿,给你太原老家写信,末尾书‘急急急’三字。”

“为何?”

“你一面写,我一面说。”何昶已经到书案前研墨了,“芙儿,我今日没有去兰台上任......你大概要离开长安一阵子。”

他每次一碰上非常的变故,第一反应就是回家,如同交代身后事一般同王芙做安排。他有时自嘲自己是怂包一个,可自从他头一回被安上一个罗织的罪名、打入刑狱后,他就彻底认清自己不过是任人摆布罢了。